| 訓門人二: |
次日相見,先生偶腳氣發。因蘇宜久欲歸,先生蹙然曰:「觀某之疾如此,非久於世間者,只是一兩年間人。亦欲接引後輩一兩人,傳續此道;荷公們遠來,亦欲有所相補助。只是覺得如此苦口,都無一分相啟發處。不知如何,橫說豎說,都說不入。如昨夜才卿問程先生如此謹嚴,何故諸門人皆不謹嚴?因隔夜說程門諸弟子及後來失節者。某答云:『是程先生自謹嚴,諸門人自不謹嚴,干程先生何事?』某所以發此者,正欲才卿深思而得,反之於身,如針之劄身,皇恐發憤,無地自存!思其所以然之故,卻再問某。李先生資質如何,全不相干涉。非惟不知針之劄身,便是刀鋸在身,也不知痛了!每日讀書,心全不在上,只是要自說一段文義便了。如做一篇文義相似,心中全無所作為。恰似一箇無圖之人,飽食終日,無所用心。若是心在上面底人,說得話來自別,自相湊合。敢說公們無一日心在上面。莫說一日,便十日心也不在!莫說十日,便是數月心也不在!莫說數月,便是整年心也不在!每日讀書,只是讀過了,便不知將此心去體會,所以說得來如此疏。」先生意甚不樂。 |
| 訓門人二: |
前日得公書,備悉雅意。聖賢見成事跡,一一可考而行。今日之來,若捨六經之外,求所謂玄妙之說,則無之。近世儒者不將聖賢言語為切己之事,必於上面求新奇可喜之論,屈曲纏繞,詭秘變怪,不知聖賢之心本不如此。既以自欺,又轉相授受,復以欺人。某嘗謂,雖使聖人復生,亦只將六經語孟之所載者,循而行之,必不更有所作為。伏羲再出,依前只畫八卦;文王再出,依前只衍六十四卦;禹再出,依前只是洪範九疇。此外更有甚詫異事?如今要緊,只是將口讀底便做身行底,說出底便是心存底。居父相聚幾一年,覺得渠只怕此事有難者,某終曉渠意不得。以下訓賀孫。 |
| 訓門人二: |
問:「看大學,覺得未透,心也尚粗在。」曰:「這粗便是細,只是恁地看熟了,自通透。公往前在陳君舉處,如何看文字?」曰:「也只就事上理會,將古人所說來商量,須教可行。」曰:「怕恁地不得。古人見成法度不用於今,自是如今有用不得處。然不可將古人底析合來,就如今為可用之計。如鄭康成所說井田,固是難得千里平地,如此方正,可疆理溝洫之類。但古人意思,必是如此方得,不應零零碎碎做得成。古人事事先去理會大處正處,到不得已處方有變通。今卻先要去理會變通之說。」 |
| 訓門人二: |
問:「前日承教辨是非,只交遊中便有是有非,自家須分別得,且不須誦言。這莫是只說尋常泛交?若朋友,則有責善琢磨之義。」曰:「固是。若是等閑人,亦自不可說。只自家胸次,便要得是非分明,事事物物上,都有箇道理,都有是有非。所以『舜好問,而好察邇言』。雖淺近閑言語中,莫不有理,都要見得破。『隱惡而揚善』,自家這裏善惡便分明。然以聖明昭鑒,纔見人不好,便說出來,也不得。只是揚善,那惡底自有不得掩之理。纔說揚善,自家已自分明,這亦聖人與人為善之意。」又云:「一件事走過眼前,匹似閑,也有箇道理,也有箇是非。緣天地之間,上蟠下際,都無別事,都只是這道理。」 |
| 訓門人二: |
如今理會道理,且要識得箇頭。若不識得箇頭,只恁地散散逐段說,不濟事。假饒句句說得,段段記得,有甚精微奧妙?都理會得,也都是閑話。若識得箇頭上有源,頭下有歸著,看聖賢書,便句句著實,句句為自家身己設,如此方可以講學。要知這源頭是甚麼,只在身己上看。許多道理,盡是自家固有底。仁義禮智,「知皆擴而充之,若火之始然,泉之始達」。這箇是源頭,見得這箇了,方可講學,方可看聖賢說話。恰如人知得合當行,只假借聖賢言語作引路一般。不然,徒記得說得,都是外面閑話。聖賢急急教人,只在這些子。纔差過那邊去,便都無些子著身己,都是要將去附合人,都是為別人,全不為自家身己。纔就這邊來,便是自工夫。這正是為己為人處。公今且要理會志趣是要如何。若不見得自家身己道理分明,看聖賢言語,那裏去捉摸!又云:「如今見得這道理了,到得進處,有用力愨實緊密者,進得快;有用力慢底,便進得鈍。何況不見得這源頭道理,便緊密也徒然不濟事。何況慢慢地,便全然是空!如今拽轉亦快。如船遭逆風,吹向別處去,若得風翻轉,是這一載不問甚麼物色,一齊都拽轉;若不肯轉時,一齊都不轉。見說『毋不敬』,便定定著『毋不敬』始得;見說『思無邪』,便定定著『思無邪』始得。書上說『毋不敬』,自家口讀『毋不敬』,身心自恁地怠慢放肆;詩上說『思無邪』,自家口讀『思無邪』,心裏卻胡思亂想:這不是讀書。口即是心,心即是口。又如說『足容重』,須著重,是天理合下付與自家,便當重;自家若不重,便自壞了天理。『手容恭』,須著恭,是天理合下付與自家,便當恭;自家若不恭,便自壞了天理。『目容端,口容止,聲容靜,頭容直,氣容肅,立容德,色容莊』云云,把聖賢說話將來學,便是要補填得元初底教好。又如說『非禮勿視』,自是天理付與自家雙眼,不曾教自家視非禮;纔視非禮,便不是天理。『非禮勿聽』,自是天理付與自家雙耳,不曾教自家聽非禮;纔聽非禮,便不是天理。『非禮勿言』,自是天理付與自家一箇口,不曾教自家言非禮;纔言非禮,便不是天理。『非禮勿動』,自是天理付與自家一箇身心,不曾教自家動非禮;纔動非禮,便不是天理。」 |
| 訓門人二: |
問:「往前承誨,只就窮理說較多。此來如『尊德性、致廣大、極高明』上一截,數數蒙提警,此意是如何?」曰:「已前也說了,只是夾雜說。如大學中亦自說。但覺得近日諸公去理會窮理工夫多,又自漸漸不著身己。」 |
| 訓門人二: |
先生問時舉:「觀書如何?」時舉自言:「常苦於粗率,無精密之功,不知病根何在?」曰:「不要討甚病根。但知道粗率,便是病在這上,便更加仔細便了。今學者亦多來求病根,某向他說,頭痛灸頭,腳痛灸腳。病在這上,只治這上便了,更別討甚病根也!」以下訓時舉。 |
| 訓門人二: |
先生歷言諸生之病甚切。謂時舉:「看文字也卻細膩親切,也卻去身上做工夫。但只是不去正處看,卻去偏傍處看。如與人說話相似,不向面前看他,卻去背後尋索,以為面前說話皆不足道,此亦不是些小病痛。想見日用工夫,也只去小處理會。此亦是立心不定故爾,切宜戒之!」 |
| 訓門人二: |
早拜朔,先生說:「諸友相聚已半年,光陰易過,其間看得文義分明者,所見亦未能超詣,不滿人意。兼是為學須是己分上做工夫,有本領,方不作言語說。若無存養,儘說得明,自成兩片,亦不濟事,況未必說得明乎?要須發憤忘食,痛切去做身分上功夫,莫荏苒,歲月可惜也!」是日,問時舉:「看詩外,別看何書?」時舉答:「欲一面看近思錄。」曰:「大凡為學有兩樣:一者是自下面做上去,一者是自上面做下來。自下面做上者,便是就事上旋尋箇道理湊合將去,得到上面極處,亦只一理。自上面做下者,先見得箇大體,卻自此而觀事物,見其莫不有箇當然之理,此所謂自大本而推之達道也。若會做工夫者,須從大本上理會將去,便好。昔明道在扶溝謂門人曰:『爾輩在此只是學某言語,盍若行之?』謝顯道請問焉,卻云:『且靜坐。』」時舉因云:「『雷在地中,復。先王以至日閈關,商旅不行,后不省方。』在學者分上說,便是要安靜涵養這些子善端耳。」曰:「若著實做工夫,要知這說話也不用說。若會做工夫,便一字也來這裏使不著。此說,某不欲說與人,卻恐學者聽去,便做虛空認了。且如程門中如游定夫,後來說底話,大段落空無理會處,未必不是在扶溝時只恁地聽了。」時舉因言平日學問次第云云。先生曰:「此心自不用大段拘束他,他既在這裏,又要向那裏討他?要知只是爭箇醒與睡著耳。人若醒時,耳目聰明,應事接物,便自然無差錯處。若被私欲引去,便一似睡著相似,只更與他喚醒。才醒,又便無事矣。」時舉因云:「釋氏有『豁然頓悟』之說,不知使得否?不知倚靠得否?」曰:「某也曾見叢林中有言『頓悟』者,後來看這人也只尋常。如陸子靜門人,初見他時,常云有所悟;後來所為,卻更顛倒錯亂。看來所謂『豁然頓悟』者,乃是當時略有所見,覺得果是淨潔快活。然稍久,則卻漸漸淡去了,何嘗倚靠得!」時舉云:「舊時也有這般狂底時節,以為聖人便即日可到。到後來,果如先生所云,漸漸淡了。到今日,卻只得逐旋挨去。然早上聞先生賜教云:『諸生工夫不甚超詣。』時舉退而思之。不知如何便得超詣?」曰:「只從大本上理會,亦是逐旋挨去,自會超詣。且如今學者考理,一如在淺水上撐船相似,但覺辛苦不能鄉前。須是從上面放得些水來添,便自然撐得動,不用費力,滔滔然去矣!今有學者在某門者,其於考理非不精當,說得來置水不漏,直是理會得好;然所為卻顛倒錯繆,全然與所知者相反!人只管道某不合引他,如今被他累卻。不知渠實是理會得,某如何不與他說?他凡所說底話,今世俗人往往有全曉不得者。他之所說,非不精明;然所為背馳者,只是不曾在源頭上用力故也。往往他一時明敏,隨處理會,便自曉得分明。然源頭上不曾用功,只是徒然耳。」時舉因云:「如此者,不是知上工夫欠,乃是行上全然欠耳。」曰:「也緣知得不實,故行得無力。」時舉云:「惟其不見於行,是以知不能實。時舉嘗謂,知與行互相發明之說,誠不可易之論。」先生又云:「此心虛明,萬理具足,外面理會得者,即裏面本來有底,只要自大本而推之達道耳。」先生又謂時舉曰:「朋友相處,要得更相規戒,有過則告。」時舉應喏。先生曰:「然小過只嘵嘵底說,又似沒緊要相似。大底過失,又恐他已深痼,不容易說,要知只盡公之誠意耳。」又云:「本領上欠了工夫,外面都是閑。須知道大本若立,外面應事接物上道理,都是大本上發出。如人折這一枝花,只是這花根本上物事。」 |
| 訓門人二: |
問:「久侍師席,今將告違。氣質偏蔽,不能自知,尚望賜以一言,使終身知所佩服。」曰:「凡前此所講論者,不過如此,亦別無他說,但於大本上用力。凡讀書窮理,須要看得親切。某少年曾有一番專看親切處,其他器數都未暇考。此雖未為是,卻與今之學者汎然讀過者,似亦不同。」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