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 | 話說嘉善興知縣高成璧,居官清慎,断事廉明,三年考諭,奉旨欽取進京。欲起身四五日前,高公与夫人商議道:「前日收養這兩個孩兒,幸俱長成聰慧,皆認你我為父母,竟不知另有個父母在那裡。但救回之時,従未說破,黃家老夫人至今尚在睡夢裡,我欲遣人去通個消息,恐反起疑端。若竟不別而去,使彼不知二子下落于心何忍?」夫人道:「此亦何难。只令假說我家小姐久慕黃小姐妙才,要求寫把詩扇,分付婦人進去,隨机應変,私对翠楼姐說知,使彼放心,便可遠去。」高公道:「有理。」隨即差一個家人婦備几色禮物,送到黃府來。此時黃夫人染些微恙,不能起身,即𠇮翠楼接待,收了礼物,擺酒欵待來婦。那婦人看見無人在傍,備細將老爺奶奶進京,要帶兩個孩子去的意思,对翠楼說明白了。翠楼口雖不明言,心下十分感激高公。玉娘又悄与翠楼斟酌過了,私寫下一封字,附寄孩兒,又回送許多玩物詩扇与高奶奶和小姐。婦人謝別而去。従此玉娘翠楼足不下楼,供奉白衣大士,終朝礼佛看經。凡來說親,俱不應允。黃公夫婦見他才高不能輕就,也不強他。直到二十四歲上,老夫妻兩個要逼他納壻,玉娘道:「必才如邵解元者方可,不然寧可終身不字。」再偪他時,就要剪髮為尼起來。黃公只得停了此念,遂差人四下通訪邵觧元踪跡。後來家人來回復黃公,說那觧元合宅南來,隨同楽公棄官迯遁,已有聖旨追究。黃公將此言說与女兒。玉娘道:「且再看几年,有甚庅消息。」自此黃公竟丟了這念頭,凴任玉娘守志不提。 |
3 | 却說高公進京考選了吏部給事中,便把盧杞劾了一本,就削職歸家優游林下。不過過了几年,他公子高曠年已十九,滿腹文章,此時帶回兩個孩兒,也有十四亗了,胸羅經史,筆走珠璣。是年三個進院,一斉入泮,一個喚作高邵才,一個喚作高邵學。親友填門拜賀,高公十分欢喜。那日席上有個同年鄉紳武陵源,原任山西覌察,丁憂在家。他曾見過二高的文字,是將來大人物,心下欲將季女㻴瓊碧擇配高邵才為婿,就央個庠友蘭藺韶美達知高公。高公應允,要選吉日行聘。只有武公夫人藺氏却是個極不賢的長舌婦,訪知高公是個窮官,不肯与他聯姻。因武公誇說女壻才貌,又藺氏有個亲弟蘭廉侯,従旁經口讚揚,因此藺氏勉強従了高公従簡。送了聘來,回聘極其豐盛。不意定亲後一年,遇着荒年,高夫人程氏又患疾而忘亡,高公家業日漸凌替。武公虽時有所贈,究竟坐吃山空,岂能長繼?武公見此光景,就請邵才來家讀書。藺氏見女婿虽生得清秀,只是寒暄酸之𣱖逼人。初來兩三月,也有三分礼貌相待,以後漸漸迨怠慢起來。武公又私下把些東西与女婿寄与高公,被藺氏得知,便与武公大鬧一塲,遂十分厭起高邵才來。這邵才生性又是極孝的,在制中通身布服,終日愁顏不改,又不茹葷,漸漸黃瘦起來。凡是討茶飯時,藺氏口裡只說討去与病鬼吃。這些家人婦見主母輕慢他,個個都斈起樣來,当時也不叫相公官人,背地只喚他是小高,每每故意使他听見。只有武公到底敬他,見藺氏这般光景,心下着寔不安,就要選吉日,把女兒配合了,使女壻有所依托。藺氏嚷道:「他家也是做官的,难道不知礼數,六礼未脩,如何就要做親?」 |
5 | 三朝疑欵嬌客時,各親俱來相会。這藺氏的大女婿洪監生是洪內翰的兒子,是百萬之富的。二女婿是都堂呼延祿之子,叫作呼延升陞,文理欠通,却買個㪯人在身上。這日來会亲時跟隨童僕,好不斉整。只有高邵才一貧如洗,寒𣱖逼人。兩位阿姨晚上到小妹房裡看看,兩家有二十餘個丫頭乳母輩跟隨擁進。人房裡冷清清不像模樣,都掩口而咲,藺氏故意把些冷言嘲笑,瓊碧只是忍𣱖吞声。原來藺氏是個小家出身,生性只愛奉承富貴,搬是非的人。大姊妹兩個却曉得做娘的性子,平日極力哄騙母亲。這瓊碧生性是個端貞的女子,比兩個姐姐多識几個字文理最通。一向姊妹們是同面不同心的,所以今日仝母亲也三言二語譏咲,瓊碧心內暗暗叫苦。且喜夫婦俱是少年美貌,男欢女愛,十分相得。高邵才雖是新婚,而日夜書声不輟半夜方眠,武公听了深自嘆服。藺氏管待邵才茶飯不時、葷酒無分;上上下下除了武公,沒一個不怠慢他。過了半年,不知受了許多不堪光景。 |
6 | 一日是二月十二日,乃武公五十歲的誕辰,亲戚都來拜賀。洪家呼[延]家送的是綵緞金爵,約有二十餘色,高家不過是灼麵鞋襪之類。藺氏故意把大女婿、二女婿、小女婿的礼物排列桌上,逐樣指明是某家的,与衆人看來看去,要使高邵才夫婦沒趣。晚上酒席散後,大家進來拜謝。這洪呼二家面前,也有斟茶獻勤的,也有掇湯伺候的,惟有高邵才搬在半邊無人理他。種種炎涼勢利,只為藺氏做了这樣子,下人便奉迎主母之意,順風使來不怕高邵才夫妻二人志氣輟了。一日高邵才忽然発個念頭,要到長安去走一遭,或者博得功名到手,破一破勢利関頭。歸到高公処,將岳家事情細細述与高邵斈听了,兄弟兩個抱頭哭了一塲。高公听見,不知為甚庅緣故,私下去問高邵斈道:「你哥子回家,何故悲傷?」邵斈就把哥子的話,轉達父親。 |
7 | 高公嘆道:「這也命之所招,只索忍耐罢了。雖今年秋塲在即,娃子家六七千里路,従未出門的如何好去得。」遂喚邵才到面前來劝慰他。邵才墮了几點淚跪下告道:「孩兒不孝,不能侍养父親,志欲遠遊。」还未說完下句,只見外面傳個帖兒進來,說有福建來爷到。高公看時,寫是寅年弟來之安拜高同年𢗅進士。出迎相敘寒溫,促膝談心。原來這來公是福建汀州人,高公疾更衣,士又同在吏部覌政,与高公意𣱖相投。原任刑部左給事中,今服滿赴京,特來相謁,匆匆就去開舡。当下高公留他便飯,三個公子都出來相部陪。那來公目不轉睛,把年姪只管看,对高公称贊道:「如何老年兄有這般好令郎。」高公謙退了几句,直談到晚,高公便留來公宿在家下。邵才对高公道:「來年叔此去是直到京的,孩兒不如附了他舡去,还赶得及秋試,到彼時只圖個進塲之策便了。」高公道:「若得赶這個便去,我便十分放心。」高公隨將此意說來公。來公喜道:「這是妙極的事,盤費都在小弟身上,不須在見費心。」高公称謝。 |
8 | 夜深就寢,邵才隨父亲到裡面來。只見高公取一個拜匣在面前,喚二子過來說道:「我兒,你听我說,你二人是我螟蛉之子,你还有嫡亲父母。今我說明白与你听,你須博功名到手,图得一家骨肉完聚方好。」便將他父親避难根由与那母亲守志不字之始末,細說一遍。然後開那拜匣取出一本雪梅集來道:「这便是你父亲的制做。」又取出一個小封套來,有字兩封。又道:「這是你親母的手跡。」二子接了跪下拜謝道:「蒙父亲撫养成人,孩兒一向未知就裡,今日方曉來歷。」高公道:「你二人只要功名早就,快快訪你父親的踪跡要緊。」搀了他起來,高公分付邵才道:「你今可去向媳婦說知明日要去的事,也好打疊行囊,收拾些路費,省得明日起身時,匆匆不及。」 |
9 | 邵才領命,連夜歸去,对瓊碧說了。瓊碧料阻他不住,自听他去,夫妻二人說了一夜話。天明起來,瓊碧收拾些釵細之類,約有五十金,付与丈夫,呼他変卖為途中之費。邵才又打叮嚀,不要与丈母說明,在房中点檢停当了行囊,就去書房裡拜別武公,武公錯愕問道:「賢婿為何忽想遠遊?」部才推辞对道:「承家嚴之命,送來年叔上京,不久就回。」說罷,拜辞武公要行。武公在拜匣內取出白銀三十兩,贈為路費,邵才收了。別過武公又对瓊碧說几句心腹話,忍你梢眼,叫人挑了行李歸到家裡。高公見邵才來,便問:「行李可曾斉備了庅?」邵才指一指道:「我已叫人挑進來了。」便拜辞父亲,又到母親灵前拜過了。然後兄弟拜別,將那本雪梅集,上下分開二卷,各執一卷在身,又將母亲寫的字,也帶一幅在身邊,一路同來。公進京不一個月,直抵長安已是七月十九日,不期援例不及不能進塲。高邵才心下着忙終日悶悶,又虧來公設個計策,認他是父子,隨任觀塲。吏、禮二部都批准了高邵才,因觧作來邵才入試。中式第五名,好不得意,感激來公不尽。到十月初各省觧到鄉試錄,來邵才把江南試錄一看,方曉得高邵斈中第九名,高曠中十二名,兩個兄弟俱登鄉榜,那來公兩人喜之不勝。 |
14 | 邵才肚裡已是明白,邵卞嘉是我亲祖,已有候信吳越了,但不知父親在何處,心下踌躇。楽志彬道:「年兄何用費思來。」邵才道:「小弟是邵氏至戚,急切不能見他,所以沉思。」楽志彬道:「今聖恩准十州会試,他明年自然來京会試,那時就可相会了來。」邵才道:「此言有理。」只得安心住在長安,待会試過了,尋取父親。未知得見否,且看下回分觧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