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| ●羣賊名目 闖王:高如岳 闖將:李自成 八大王:張獻忠 曹操王:羅汝才 平世王:賀景 鄧天王:鄧廷臣 撞天王:賀一龍 掃地王:惠登相 大傻子:劉通 一秤金:牛成虎 活閻羅:馬進孝 虎拉海:範世壽 沒遮欄:閻洪 混十萬:劉國龍 九條龍:郭大成 一隻虎:李過 闖塌天:韓國基 紅狼:劉希堯 小紅狼三猴兒:劉超 閻王鼻:劉越 雲裏虎:張得功 金錢豹:柳天成 莽張飛:楊世威 鬼子母:董國賢 獨腳虎:劉興子 二大王:張進嘉 草上飛:徐世寶 賽金剛:韓國維 巴山虎:李園 小袁營:張三貴 王老虎:名國維 紫金樑:王自用 金翅鳥:王成功 格里虎:孫仁 老𤞑𤞑:馬守應 過天星:徐世福 蝎子塊:白廣恩 一斗粟:孫承恩 翻山鷂:高傑 一盞燈:張有義 點鐙子:趙四 顯道神:高加義 一科蔥 滿天星:張大受 橫天王、托天王、十反王、小秦王、託塔王、爬天王、整齊王、混天王、亂世王、上天王、左軍王、混世魔王、瓦罐子、不識秤、上天龍、馬老虎、鄉里人、一聯鷹、九梁星、老當家、八金剛、破鉀罐、邢紅娘、一垛牆、渾天蜚、可天蜚、獨行狼、混天龍、姚黃十三家、猛如虎、袁韜、武大定、混天猴、搖天動、管泰山、黃虎、流金椎、整十萬、射塌天、金狗兒、龍江水、自來虎、上天猴、邢家米、張妙子、黑煞神、李老柴、楊六郎、東山虎、郝小泉、掠地虎、通天稅、邢老虎、趙和尚、神一元、神一魁、掠山虎、混江龍、不沾泥、馬上蜚、一桿槍、一丈青 李公子:李巖 一座城 一字王:曹操 |
2 | 熹、烈之時,屢歲荒旱,死亡載道,民不堪命,以致流賊蜂起三秦。賊之首領百餘人,大者萬餘人,亦有數千人者,小者千人,亦有數百人者。勢小則合,勢大則分。攻城略地無虛日。獨李自成與張獻忠稱渠魁。闖賊陷秦、晉、楚、豫後,流燕京逆天作難。八賊陷河南、江北、湖廣、四川。所陷州邑,姦淫擄掠,焚殺慘毒,經過之處,立成丘墟,無複人煙。是時紀事者,有明季遺聞,綏寇紀略、樵史、虎口餘生,紀事本末等書,事亦頗詳。惟陷廬州等處,事實舛錯,語言模糊而多虛偽。吾鄉餘瑞紫先生,城陷被擄,在營半載而遯,八賊甚重之,與共食飲,晨夕聚談起事本末甚悉,耳聞目見,絲毫不爽。先生隨筆錄之,文雖樸質,事鹹真實。予不敢易其原稿,姑錄而存之,以俟後世有志於史學之君子,以備採擇云爾。 |
3 | 大明崇禎八年,歲次乙亥,廬州府知府吳大樸於正月初旬循例謁淮去後,遂聞流賊反信。如上元佳節,歷年街市各色燈俱全,龍燈、獅子燈尤多。人家放花、放爆竹、放煙火,笙簫鼓樂,喧填街巷,鬧熱之極。看燈者自晚達旦,遊行不絕。至是概不題起,大街寂寞無聞,相遇者直講流賊。於是七門各集多人,持刀槍、執棍棒,俱繞行城外,名曰揚兵;謂賊聞之,城中有備,決不敢來。 |
4 | 至十九日,太守回,即令城上蓋窩鋪,搬運磚石,積城頭以候用。至二十一日晚,遙望城東,火光燭天,喧傳鄉村失火,竟不知賊到店埠鎮,殺人放火,焚房屋,燒竹木。二十二日侵晨,賊到城下。全城大驚。賊之人馬多不可言,城外焚殺慘不可言,人人憤怒,共議出城殺賊。各門之精壯勇健者俱奮勇爭先。從德勝門,自城上縋下,取得勝之讖也。走到小東門城外,止見數賊,眾人即一齊跪下。賊叫丟器械,人人棄其刀槍,任數賊砍殺。可憐數百性命,無一生還者。城上人見之,恨入骨髓。幸人人奮守城池。富家大戶多送酒飯,犒勞守垛人夫。 |
5 | 二十三日,賊眾頂大門板來攻城,挖水關。又頂板掘城牆,穿地道。矢如飛蝗射城上。守城人以磚石擊射,傷賊多人。晝夜攻之,又挖關。有庠生李玉卿,甚富,出多錢募人填關,人爭趨之,半日而關填塞堅實。 |
6 | 二十四日,攻北門。已破月城,登小樓。尋緣牆上大城。幸大城垛口高,賊不得上。有壯士魯能所,一人挺槍抵垛口御之。羣賊畏之不敢上。又一人放炮,而炮不響。指揮使田起潛情急,更挾一百子炮,咬指血滴炮上,叩首哭祝,一發而小樓打傾半邊,打殺數十賊。內一衣藍袍者號二大王,被打死。賊眾盡退,而城始全。太守贊曰:「北門鎖鑰,非將軍不可。」是夜,賊急攻南門、小東門。城上燈火照之,如同白晝。賊人百計攻之,太守百計御之。張獻忠曰:「好個廬州府!日間是個人城,夜裡是個燈城。」遂有「鐵廬州」之號。適養濟院一團頭,名方四,以葫蘆瓢罩頭上,浮於水面,遠遠漂至,賊之蹲河岸者,突扯下水殺之。太守於城上見之,賞銀四兩。自是賊之飲馬取水者,皆羣行以目。連攻數日,賊攻者疲,而守者亦困矣。 |
7 | 二十八日晨,賊流往巢縣去。破巢縣,殺知縣顏覺。又陷無為州,陷含山縣,陷和州,陷全椒縣。擄掠焚殺之慘,古今未有之惡也。城社丘墟,蒿萊沒人,十室無煙,磷火晝見,路斷行人,狐兔之跡滿道。先是陷鳳陽,殺官吏,放罪宗,焚皇陵。皇上聞之震怒,命將出師,以剿賊為事。自此無不談兵說賊矣。 |
8 | 流賊去後,吳太守遂於東關外修築石壩,以蓄水護城。恐賊決壩,乃造炮樓於河邊以衛之。其關下去前所填土,則鑄鐵柱,使通水道,而賊不能動。又於城門口砌陷馬坑,深丈餘。城下碇梅花樁,挖品字坑,使蜚梯衝車不能近。每一垛用五人守之,更番迭易。夜間,每垛用照城燈一盞,每五垛用照城火一盆,賊至即見之。其為守城計亦周矣。光陰迅速,不覺十二月十七日,流賊又到廬州府,攻城特甚,全不似春初。幸守城者亦不似春初。故雖力攻,而守亦堅固。因思以冬月之賊攻春初之城,城必不保;以冬月之人殺春初之賊,賊必大傷。無如命數已定,故春為城之幸,而冬亦賊之幸也。二十二日,賊流往滁州去。 |
9 | 九年丙子正月初一日晚,援剿經略盧象升率大軍到府。總兵祖寬系守邊名將,聞賊在滁州,初二日即起兵追剿,兼程而進,直入賊營。賊意不知是兵,猶以為本營人馬。怎當此慣戰將士視流賊似嬰兒,殺伐之聲聞數裏,賊大敗,又流而去。嗣是賊無不到之處,而盧公又勤王去矣。 |
10 | 繼則熊文燦,用剿兼撫,而張獻忠就撫於穀城縣。城中創一大宅以居之。所居有牡丹花開於冬月。有一老婢賀曰:「老爺必有天日之分,從未見此花開於此時!」八賊私喜。賊性不改,與官民俱不合。兵備道密以文投治院為剿計,下文役為巡風賊所執,搜出密札。八賊大怒,即刻焚殺,叛之而去。去則流毒無窮。上命輔臣楊嗣昌督師。上親送之,賜宴賜詩曰:「鹽梅今暫作干城,上將威嚴細柳營。一掃寇氛從此靖,還期教養遂民生。」此十二年九月中旬事。一時軍容之盛,地方迎送之恭,古未有也。其隨徵將官則有猛如虎虎大威者,驍勇無比,日夜追賊。賊之奔竄無寧晷,日不暇食。疲睏之極,兵賊交臥於路,彼此不知。於是賊流入四川山中。奈山險路狹;不便排兵布陣,只用圍困之法。時值大雪,八賊衣貂裘猶寒。其人馬所存者僅千餘人。是時凍餒交迫,八賊幾欲自刎。一賊曰:「勝敗兵家常事,且緩俟兵到再議。」八賊猶豫。忽拿一土人至,問何處有糧。土人曰:「離此不遠有砦,砦上有糧。」羣賊疾行到砦,攻之即破。果得糧若干,賊賴以生。破後,視砦下險峻陡絕,亦不自知其何由而上也。糧盡春回,賊竟從山背後無路徑處生開一路遯出,官兵猶以賊困久,非凍死即餓死。豈知賊眾複至湖廣,擄人甚眾,竟到襄陽,圍城數日。忽又退去三百里。城中偵賊去遠,遂怠其守。賊忽一晝夜複回,假充營兵,吹打進城,並無一人疑為賊者。蓋賊去而兵即來,每每如是,故不疑爾。是十三年五月二十八日陷襄陽府,焚殺擄掠,且遍搜覓襄王。少頃執王。王年七旬外,須發盡白,體貌修偉,跪叩八賊曰:「求千歲爺爺饒命!」八賊說:「你是千歲,倒叫我千歲。我不要你別的,只借你頭用。」王曰:「宮中金銀寶玩,任千歲爺搬用。」八賊曰:「你有何法禁我不搬哩?只一件事,你不給我頭,那楊嗣昌不得死。」於是殺王。遂以告示張掛沿路,上說楊嗣昌得金銀珠玉紬緞各色若干。至於總兵、副將、參、遊、都、守、千百把總之類,悉加官爵。人見之,有信者疑者。而楊公知罪難逭,遂自縊於徐宅花園中。從此兵欲剿賊愈甚。八賊乃迴避於英、霍山中。 |
11 | 值崇禎十三、四兩年螟旱,人民餓死者無算,加以天災流行,屍橫遍野。鎮守舒城縣將官孔廷訓有兵餓甚,以劃麥與民相爭,鳴之公庭。奈知縣與紳衿俱左兵而右民,兵中有張虎山恨之,遂糾數兵私奔,接賊於霍山。賊大喜,而未深信,防其詐也。令兵上前攻城,看其真偽。及到城,兵果用力攻之。賊遂合圍。八賊繞城一看曰:「城中黑氣罩定,必破無疑。」其時孔將尚到城下,大哭頓足,向守城人曰:「快吊我們上來守城,我還有許多兵不曾投賊。」人皆不信,放炮亂打。眾兵曰:「進退兩難,不如齊攻破城,大家受用。」孔將亦沒奈何,只得聽之。攻兩日半而城陷。時十五年四月初三日辰刻也。城中胡翰林名守恆奔出,殺於城南三里蓮花塘中。太僕寺卿濮中玉被擄。其焚殺殆無噍類。改舒城縣為得勝州。老營扎於七里河與許大王岡等處。致令桃城一鎮人望風投順。而孔將亦置於老營內,複七口親人鹹被殺。 |
12 | 當時破舒城之日,正府考合肥縣童生之日。申時打察院門,報舒城縣破了。知府鄭履祥雖進士出身,全不知世務,而惟見小利,一聞報,竟似木偶,並未出聲,惟寒顫而已。而城中人亦置若罔聞。惟富貴家婦女男妝,賂門軍,乘轎而去南都暫寓。蓋是年該科舉人皆以考為事,竟忘其賊之據舒也。兼以廖將官名應登領兵三千,駐扎城外,意料賊不敢來。詎知流賊不畏此等之兵也。不但不畏,且尋訪而殺之。故八賊身在舒城,心未賞一刻忘廬州也。 |
13 | 至五月五日,八賊以端午節,待眾頭目酒。桃城有郭尚義者,市井小人也,賊以投順官為偽副將,時亦在座。遂飲酒中進計曰:「廬州可以破。」八賊詭言曰:「攻城乃下策。殺人一萬,自損三千,未可動兵。」尚義曰:「近日廬州不似先年。自前、舊二年蝗旱,人皆思亂,望老爺去,求之不得。況人馬在此養久,如今只去暗襲,若破之是大幸,即不破亦不傷一人,不折一矢,策馬而回,再作商量,有何不可。」八賊雲:「待我熟思。」少頃席散,各歸無話。 |
14 | 次日初六,學院下馬,晡時入城;人愈不防賊。賊亦不知學院臨府,於是傳各營挑選精兵到桃城聽令。一刻齊集,端候軍令。八賊上馬,竟奔桃城。一到令造飯。約飯畢,傳令人銜枚馬疾走,從小路上府,有洩漏者斬。走小蜀山者一路,到城下二更方盡。初轉三更,竟從將軍廟攀援上城,無一知者。賊見守城人熟睡窩鋪內,賊敲梆子大叫曰:「賊破城了。」其人驚出望外,賊即砍了,推下城去。就以垛口燈點草燒窩鋪。賊登城者十三人,遂開大西門,放羣賊入城。滿街殺人放火,叫喊之聲,令人心膽俱裂。 |
15 | 斯時予臥書房中。夜半,忽聞家門打開,聲甚急,亂叫快開門,城破了。喊聲哭聲聒耳。予忙跑來家見父母,止攜二弟逃難,餘不問。止帶銀數兩餘,銀亦不包而去。及到大門首,而街上已有賊矣。不知何人倡為營兵鼓譟之說:且云天明即安撫,看人家婦女此時亂跑,明日有何顏回家。致令人聞此言,遂多有不攜家眷出城者。及賊打門時,天將明。吾母曰:「爾速去,莫顧我!」妻亦叫「快走,莫連累你,我不過一死!」予方與二弟同奔跑,至鼓樓南街,街上人已擠滿。往南走,南頭有賊。複回北跑,北又有賊。兩頭亂竄,如魚遊鬴中,吾二弟竟不知何往矣。只見一家門微掩,予即擠人,閃避黑房牀下。隨有一人被賊趕至此房之二路屋簷。其賊戴大帽紅甲,手持明刀如鏡。那人可以嚇死。幸賊向那人說:「你莫怕,咱不殺你。我老爺來安撫你們。」予聞之,思此賊可以與言。若只藏在此,儻或放火奈何。遂出見賊。適值賊問那人:「有頭口麼」?那人未及對,予在背後應曰:「有。」賊似驚,然喜其有,遂忘其驚也。問:「在那裡」?予漫應曰:「在內哩。」此不但不知頭口有無,且不知此誰氏之宅也。又進一層,果有大驢二頭在糟上。賊遂令予與那人牽之,到十字街搬東西。一家有一老人守門,賊問「有頭口麼」?回曰:「沒有。」賊即一刀砍死,進內收拾衣物。凡遇金銀首飾,悉擲之,止以紬衣放驢背上馱去,走出大西門外放下。賊又領予二人進城抬酒。予即引至我家中。先滿屋酒,此時只剩四大壇。予從火巷一望,只見祖母猶扶後門而立,不敢交一言。尚不知吾母已盡節塘中。妻亦下塘,幸浮而不沉,頭面俱為萍掩。弟媳周氏見賊,亦同入塘,惜少遲一步,止半身在塘,半身猶在岸。賊一手扯起,要帶去,不從,賊以刀砍頸而去,幸喉未斷,次年六月死於南京。 |
16 | 賊初令予抬酒,予曰:「不能。」賊曰:「你不能,叫我抬不成。」於是緩緩扛出大門,而力己竭。正凝思間,忽來一人曰:「等我抬。他書呆子抬甚麼!」予竟不識其人。此時不但予喜,而賊亦喜。遂叫他二人送酒到營,領予從回龍橋巷到趙家塘石極邊,只見滿塘婦女,有溺死者,有未死者。埂上止一婦與老婢同立。見賊至,方下塘。賊一手扯起,要帶去。婦大哭。老婢曰:「千歲要你去,你跟他去罷。」婦愈哭。予從旁曰:「偌大一個城中,豈只此一婦?要他水淋淋仍作甚麼!」賊不言,亦不帶去,遂一箭射頭上。予曰:「既不帶他,又射之何益」?賊即拔箭去。至西門外先到處,令予坐此不動。有一小賊,年可十四、五歲,見予即問:「你是個相公麼」?予曰:「不敢。」因思此子甚小,何以知人。小賊又說:「我家人帶你來,明日自然送你到老爺前去。我們裡頭有個老爺,他問你可要去家,你若說去,他就叫人送你,卻不是送你去家,卻是殺你。你到明日,切不可說去家。」予思此言似真,他之聞見是確,不然,小子何得說謊如是?且又云:「今夜城破,你未喫飯,我拏些粥你喫。」予食畢,又拏一白骨金扇,系一香墜,向予曰:「是你文人使的,我不用他。」予受而謝之。 |
17 | 少頃,一衣紅𣮷者至,年可二十餘,面如鐵,眼似鈴,聲極啞。予見之心懼,立起奉揖,彼若未見;屢餂以言,彼若未聞。惟手提紬衣,左右分置。忽曰:「者些東西到我手裡都不值錢。」予答曰「不是爺用錢制的。」彼亦不言。突有衣紅甲者至予側,恭貌怡聲雲:「相公,予長爺有請!」予忙立起問:「你長爺是誰?為何請我?莫非錯了」?啞聲者曰:「你去。」予曰:「你叫我去,就去了。」隨來人行,有一箭之地,見一人蹲踞矮牆之上,無耳有須,小帽短衣。紅甲者前稟曰:「相公到。」予見之奉揖。其人拉住雲:「不消。我且問你,你是個官兒」?予雲:「不是。」其人曰:「我在此,望見你坐在那邊,體格不凡,故著人請你來敘敘。」予曰:「讀書是實。」其人曰:「是一位相公。」予答曰:「不敢。」其人因言及「天下大亂,我老爺應運而興,相公可同我等共成大事,但不知你可會做些什麼」?予曰:「小人只有文事微通,武備不知。如書寫是本行,營中書扎,願效微勞。」其人曰:「善畫否」?予曰:「不知。」其人曰:「我要個畫的人。」予曰:「有人,但此時難尋其人。」曰:「是。你若遇見,可同他來。」因而自道其姓王,是老爺的高照,營中問王高照,無人不知。予猶未悟。王又云:「凡營伍行動,第一是將官,第二是寶纛旗,次則大七星旗,即高照也。此三人勝敗不離,生死不散。」可知王高照是極大的頭目。予見其人狀貌不惡,言語不俗,即以相書上的話奉承他幾句。他說:「我也沒甚好處,我的眼生慈了,最不喜殺人。」予聞此言甚喜。因舉宋時曹彬不殺人,後來子孫昌盛;曹翰好殺人,子孫如何衰耗。言頗相投。隨叫人上前,收拾酒淆,跳下矮牆,攜手同行。不數步,至一處,即二里街。王令設座。一賊即以綠豆兩梢放兩邊作椅,似綠豆半梢置於中為桌,用大銀爵滿斟臘酒奉予。予曰:「不飲。」王曰:「豈有相公不飲者乎」?予曰:「今日蒙王爺知遇之恩,又蒙賜酒,怎敢不飲?果是天性不用。」王曰:「者樣說來,相公也有不飲的。既不用酒,喜喫果品否」?即令取果子來。一人捧果一柈,皆桂圓慄棗。王手剝奉予,予接而食之。王叫牽馬。一人牽大肥白馬一匹,黃金鞍轡。王將騎,予即左右拉環墜鐙,伺候上馬。而王過謙曰:「相公折殺我!本當與相公同走,怎敢僭妄;奈賤腿為沒要緊事被老爺責罰十五棍,疼痛難走。相公莫怪!」因策馬快行,恐予覘其後也。予思此人相待若是,儻離此人,又為他人擄去,不妙。跟定馬後,馬跑亦跑。王回視予,不言而加鞭,以予在後,心甚不安故爾。正走間,有一戴匾巾人,年可四旬外,肘搭紫花布衫,撞於馬前。王叫取下巾來。其人忙取巾,雙手奉上。王以刀接回,謂予曰:「相公戴之。」予如命。又走數步,一賊引一美婦徒行。王見之,要給我。那賊曰:「我擄的,怎給你!」王曰:「你不給,殺了,大家不得。」予上前按住刀曰:「像者婦人,城中頗多,何必如是」?王收刀躍馬去。至一林中,但見大紅紬被鋪草堆上。王下馬即臥被上,曰:「相公,咱腿疼,告過惝惝兒。」予曰:「王爺請便。」王雲:「你莫叫我爺。我輩響馬營生,都是弟兄相稱。」予曰:「此後叫你王哥罷。」王曰:「可。」隨問:「會下棋否」?曰:「會。就是彈琴、抹牌、雙六之類,俱粗知一二。」王曰:「我有棋,是蔡道衙中拏來的。」隨取至,乃象牙棋子,果然精緻。王曰:「請教一柈。」卻無柈。王曰:「相公畫個柈兒。」予曰:「此處紙墨筆硯俱無,何以為柈」?王雲:「怎處」?予見其要下心切,因思一法,問可有油,遂扯白綾尺餘,以瓦片磨柴炭畫成。王大喜。對著。先王勝二,予勝一。王雲:「相公棋高我多哩!方纔兩柈是讓我的,我豈不知」?於是收棋喫飯,飲酒至晚。見城中火焰滔天,心如刀刺。王大醉,辭予往賬房去。隨叫請相公來。予至,見有婦人在旁,即抽身走。王留不放。王與予並坐,叫婦人唱。不唱。又叫一婦人唱。亦不唱。王拔刀在手,說:「再不唱,就都殺了!」予按刀,多方勸解曰:「敝府婦女老實,從不會唱,殺也無用。」王收刀。予曰:「請安罷,我去了。」王曰:「恕不送。」予回望城,暗泣而已。 |
18 | 次日初八,王起梳洗畢,向予曰:「叫人收拾早飯喫,我上衙門走走,若無事,回來下棋。」少刻回謂予:「昨日帶你來的那人,要你回去。」予甚恐。王曰:「莫怕。他長家莫來。他長家之上,還有老管隊,才和我班輩。我不放你去也可,只他小廝們搬是非,對他長家說,我擄得一個相公,被某人要了去。再有好寶貝,他都要去罷。你回去,在他處和在咱處一樣,日後才見得我。叫裁縫送你去。」以裁縫為營中所重者也。予去。一到那裡,裁縫說:「相公送來。」予即說:「你們昨日搬到者裏,把我丟在王爺那邊,不叫我來家。」啞聲者不語,止叫昨日擄我之人,名大虎:「送他到老爺跟前去。」大虎叫走,予即隨行。走至花園中,即八大王張獻忠駐處。但見八賊頭戴水色小抓氈帽,眉心有箭疤,左頰有刀痕,身穿醬色潞紬箭衣,腳下穿金黃色緞靴,坐虎皮椅上。大虎到旁叫跪,予即跪;叫磕頭,予即叩頭。張問:「你要家去麼?我就叫人送你去家。」答曰:「小的沒家,情願伏伺老爺。」又問:「你是那樣人」?答曰:「讀書人。」問:「可會作文章麼」?答曰:「會。」八賊雲:「我考你一考。」叫取筆紙,放他面前。隨有人持全柬、毫筆、端硯、金墨,俱放在方桌上。予稟出題。張雲:「王好戰一句。」予先寫破承呈看。初以賊必通文,豈知字亦不識。見送上手本,假作看介,說:「好,誰帶你來,在誰家養活你。」大虎叫走,予即走。走出大門內,又叫大虎。虎說:「站此候我。」予立俟。只見張亦出門外,黃傘公案,左右劍戟如林,叫「帶過蔡道來!」蔡頭扎包頭,身衣藍紬褶,綾襪朱履,不跑直,兩頭走,以手摩腹曰:「可問百姓。」八大王責曰:「我不管你。只是你做個兵備道,全不用心守城。城被我破了,你就該穿著大紅朝衣,端坐堂上;怎麼引個妓妾避在井中!」蔡道無言可答。其妾王月手牽蔡道衣襟不放。張叫「砍了罷!」數賊執蔡道於田中殺之。王月大罵張獻忠,遂於溝邊一槍刺死,屍立不僕,移時方倒。。 |
19 | 城破時,學院徐之垣系合肥縣典史蘇汝遐引之馳回句容縣去。廬州府知府鄭履祥逃去。合肥縣知縣潘登貴遯去。廬州府通判趙興基守水西門,朝衣朝冠罵賊,不屈,為賊所殺。鄉紳程楷遇害。指揮趙之璞遇害。城中紳衿婦女死節者難以悉記,而多淹沒無聞。紳衿富戶,略紀一二。 |
20 | 又見眾賊爭上城功。屈指十三名,彼雲「先上者我也」,此雲「我先上也。」八賊曰:「不必爭,俱是有功。」說此一句,皆無言而退。大虎引予回。初不知八賊何以吩咐大虎,亦不知大虎何以傳令啞聲者。只見啞聲者到予前殷勤慰問,曲意周旋。予思此必八賊有好言語,他方如此相待。不然,咋何倨而今何恭耶?是日,有賊至恩惠樓,樓上集許多火藥,隨報八賊。即動氣大嚷曰:「者蠻子養不家。我厚待你,者火藥就該說。並無一人題起!」遂令搬火藥來營中,放火燒樓。又傳令進城補火,殺人提人,一人不許放走;其焚殺更勝於前,蓋八賊初不料破城如此之易也,聞信極喜,到府時將午,所以初七日殺人猶覺其少。且七門各給銀兩招安,多被秀才與光棍領去。又給令箭,叫人找尋婦女。 |
21 | 初八日巳後忽雨,幸即晴。予尋至王高照處。王見予甚喜。即攜手散步,至一窩篷。見一賊年可四旬,詞氣溫雅,向予講許多故典詩聯;系河南人,見為八賊之官裁縫者也。時顏魯淵夫妻本為此賊所擄。魯淵五旬外始得一子,甫周歲,裁縫甚愛之,抱其子於懷,撫摩極至,如骨肉親戚之相痛者。然魯淵以小兒不潔,恐腥穢觸之,又恐遺溺污其衣,在旁小心,不敢令賊抱之態言不能盡;而賊愛抱之不放,曰:「不妨。」予因求放他回去:「他五旬外始得此子,帶他夫妻去亦無用,者是爺的大恩,就是他的造化。」賊曰:「我到起營時自然安頓他,不為別人擄去方好。」予極致謝。魯淵因拉予到一邊曰:「你切不可跟他去!」曰:「我豈不知?但我難似你,我只得暫隨之去。懇求先生送一信於我家,云我在營甚好,終久回家,但不知何日也。」後賊果放顏歸。惜顏竟未送信。 |
22 | 次日初九辰時,放炮起營。見啞聲者滿身被掛,騎大青騾往來馳騁,謂「大虎怎不叫相公走」?予曰:「我不會走。若要去,須與我頭口騎。不然就不去。」大虎曰:「你且暫走。」予曰:「去不成。」誰知啞聲者走至八賊前稟問:「那相公可帶去」?八賊大罵曰:「砍頭的奴才!那相公豈有不帶去之理?養他如何」?啞聲者謂予曰:「相公到老營,有極大牲口隨相公騎。今日且騎驢子。」隨叫大虎:「檢好驢與相公騎。」大虎隨於羣驢中擇其尤者牽於我,予只得策蹇隨行。但見路上抬酒者,扛食物者多富家郎及秀才等。賊在後邊催促。稍緩者,以刀背打脊樑,紅埂隨之而起。再不走者,殺之。予心慘甚。身雖被擄,猶幸未遭此難。日午,至上派河。八大王下令搜銀。凡有帶金銀者,俱投於橋下河水中;如違者斬。予晚至派河鎮。臥麥秸屋內。周圍皆婦人,環臥於旁。予總不問,只望家而泣。 |
23 | 初十午刻,至桃城鎮。方過河,遇本族僕人名忙子,說「大相公也來了!」予只譍一聲,不便多言。少時,大虎到,引予上街。街中人皆昔日八賊招安者。今從府回,有千餘賊民接於街口。時予腰繫大銀爵一隻,是一賊送我飲水的。又一賊見曰:「相公莫帶他,老爺看見不喜。」適街上有孩子手捧篾拌,內貯燒餅熟鴨蛋,賣與行人,予即以銀杯易熟鴨蛋四枚食之。予隨至王高照處,謂王曰:「王哥!你帶來的婦女,我要進去問聲,看可有我的親戚在內」?王曰:「請進。」予即入室內。見有十餘美婦俱穿大紅衣。予一一扳問明白。出來。王留酒。鋪門數扇於長凳上,四方卷大紅紬被四牀以為坐。予執杯飲。王曰:「叫那些婦人來同飲。」眾婦至,坐下。王叫唱曲。予曰:「恐未必會。」王曰:「若有一人不唱,即一齊殺了!」內有一婦大聲曰:「我等生長深閨,幼學女工針黹中饋之事,不似西北樂戶娼妓多,婦女學唱。我等今遭大難,不幸受辱於此,求死不得,恨不能食爾之肉,寸磔爾骨,何懼死乎!」王將此婦殺之,諸婦大懼慟哭。予詢此婦之姓氏,不能得。少時別去。 |
24 | 次十一日,到七里河老營。大虎先到,將破城事及所擄人物多少等項,一一對長家說明。及予到,皆稱相公。予亦聽之。適一婦騎驢隨我,予下驢,婦亦下驢。不知羣賊何以俱呼為相公娘子?一劉長家至,乃山西人,身小瘦而黑麻,相頗善,綽號知非子。指旁一大紬賬房曰:「此是咱的,今讓相公。」予遜謝。一家大小男女俱來看我。後一一承事甚恭。又一大革篷,設一桌一椅,為食坐之處。飯必四器,添飯十餘碗,皆列於前。予獨席,並無陪者,即長家從未共坐細談。每日或夜,偶至家一看即去,以無暇對。或見予,必催上衙門,到老爺跟前去。 |
25 | 走至八賊前,因初到一揖而立。見張衣帽無改,亦不問。予在側聽他說閒話,酒飯亦同桌而食。張上坐,予輩橫坐。及晚歸,有一婦在賬房內。予問何人?婦曰:「人說我是相公娘子,叫我來此。」予甚奇之。因詢其丈夫及母家,婦俱訴明。予雖同臥,而不敢犯。十二日,八賊為將軍祝壽,唱戲一日。先用男人六名清唱,次則女人四名清唱,後用步戲大唱。十三日,將軍正誕,亦複如是,作盡日歡。十四日早,予循例上衙門,全不知家複有搜銀之說。賊知破城時人人決帶有銀,至是又一搜。凡有銀者俱暗送相公娘子收貯。妙在先不搜相公娘子,後來才搜。是以銀多,有口莫辯。即刻殺之。予在衙門,見有人在門外大聲曰:「他是相公娘子,怎敢搜他!」予出視,乃伏事我之新小廝。八賊重打新小廝四十棍。他打一棍,叫一聲「相公娘子怎敢搜,望老爺詳情」!予在旁幾乎嚇死。儻八賊說「者婦人藏許多銀子,爾豈不知」?若要殺,一千個也殺了。幸八賊全不問。將小廝打畢退去。予念與婦共宿三夜,並無沾染,故獲全性命。可見不淫是第一件好事。予自八大王公署回來,只見合篷大小皆驚駭遠望。及予到,俱來問候安慰曰:「此是天數,相公不必惱!」答曰:「惱從何來」?眾曰:「相公娘子已被大王爺殺了!」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