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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> -> 卷一百十

《卷一百十》[View] [Edit] [History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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欽定四庫全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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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文海巻一百十     餘姚黃宗羲編辨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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詩辨王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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聖人垂訓於方來也,其見諸言行之間者,既同且詳而盡心焉者,於六經尤著焉。六經非聖人之所作,因舊文而刪定者也。易因伏羲、文王之書而述之,大傳所以明隂陽變化之理書,因典謨訓誥之文而定之,所以紀帝王治亂之迹。春秋因魯史之舊而修之所以明外伯、內王之分詩,因列國歌謠風雅之什而刪之,所以陳風俗之得失,禮所以著上下之宜樂,所以𨗳天地之和,皆切於日用,當於事情而為萬世之凖則也。其於取舍用意之際,似寛而實嚴,若疎而極宻,故學者捨六經無以為也。奈乎秦焰之烈,燔滅殆盡,至漢嘗尊而用之,莫得其真,或傳於老生之所記誦,或出於屋壁之所秘藏,記誦者則失於舛謬,秘藏者未免於脫畧。先儒因其舛謬脫畧,復従而訂定之,務足其數而以已見加之其缺者,或偽為以補之,或取其已刪者而足之,其受禍之源雖同,而詩為尤甚。夫詩本三千篇,聖人刪之,十去其九,則其存者必合聖人之度,皆吟咏性情,涵暢道徳者也。故聖人之言曰興於詩教,其子則曰不學詩無以言。與門弟子語曰:「詩可以興可以觀,可以羣可以怨。至於平居雅言,亦未嘗忘之。詩之為用,矇瞽之人習而誦之,咏之關雎,被之管絃,薦之郊廟,享之賓客,何所往而非詩耶?後世置之博士,以謹其傳為用,固亦大矣,則其溫厚和平之氣,皆能感發人之善心者可知焉。今之存者,乃以鄭衞淫奔之詩混之以足三百十一篇之數,遂謂聖人之所刪,至如桑中溱洧之言,皆牧豎賤𨽻之所羞道,聖人何所取而存耶?玩其辭者何所興,言之復何嘉耶?學之何益於徳誦之閨門,烏使其非禮勿聽耶?被之管絃,薦之郊廟鬼神,饗之賓客,意何在耶?是未可知也。且聖人又曰:詩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思無邪,然思且無邪,見於言者,又何盭焉?假使聖人實存之,則其刪者必又甚於是耶?或曰聖人存之者,蓋欲後世誦而知恥,所以懲創人之逸,志亦垂戒之意也。是故春秋據事直書,臣弑其君,子弑其父,皆明言之而不隠,及其成也,皆知畏懼,詩之為意,豈外是哉?嗟乎舉善之足尚,惡者固自知其非。且春秋者國史也,備列國之事,必欲見其葬弔、㑹盟、聘享、征伐、嫁娶之節闕之則後世無所傳,無所傳,則後世無所信,故備書之,而用意之深,則在明褒貶於片言之間也。然詩既為民間歌謠之什遺,其善固不可失其惡,又烏害於道乎?由是論之,則淫奔之詩在聖人之所刪,蓋必矣。且張載子厚嘗論衛人輕浮怠墮,故其聲音亦淫,靡聞其樂,使人有邪僻之心,而鄭為尤甚矣。夫聖人教人以孝悌忠信,恨不挽手提耳以囑之,何乃以淫靡之樂而使人起邪僻之心乎?故其論為邦,亦曰放鄭聲。然則揆之于理,據之于經。考之于聖人之言,意雖有儀、秦之辨,吾知其叛于理,而失聖人垂訓之意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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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辨烏斯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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或問余:「天有知乎?」余曰:「有知。曰:天穹然,蒼然冥冥,然莫之極也。說者謂天如雞卵左旋,故渾天儀似焉。此亦臆焉而已。日月星辰麗乎空中,二氣交則為雲,為雨,盪焉則為電,為雷霆。隂氣游焉則為霜,雪為霰,豈故為之耶?以陽剛言,則謂之乾,以主宰言則謂之帝,以形體言則謂之天。天無心,肝腎腸無耳。以司聽無目,以司視無喉舌,以司言無喜怒,無好惡,何有知之有哉?曰:盈天地間,何莫非天之為耶?故位曰天,位爵曰天,爵秩曰天,秩民曰天,民物曰天。物伐有罪,則曰天討。罰天之道,凜乎其不可違也。故書曰:「天道福,善禍淫」。《詩》曰:「昊天曰旦,及爾㳺衍」。傳曰:「違天必有大咎」。老子曰:「天網恢恢,申包胥。曰人衆則能勝,天天定亦能勝人。汝以天無心,肝腎腸也。易何以曰:復其見天地之心乎!汝以天無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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夷齊十辨王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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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辨夷、齊不死於首、陽山。二辨首陽所以有夷齊之跡。三、辨山中乏食之故四,辨夫子用齊景公對說之由五,辨武王之世恐無夷齊。六辨,《史記》本傳,不當削海濱避紂之事。《七辨道遇武王,與《周紀》書來歸之年不合八,辨父死不葬與《周紀》書祭文王墓而後行者不同。九辨太史公之誤,原於輕信《逸詩》十辨《左氏春秋傳》所載武王遷鼎義士非之說,亦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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謹按論語第七篇,冉有曰:夫子為衛君乎?子貢曰:諾吾。將問之入。曰:伯夷、叔齊何人也?曰:古之賢人也。曰:怨乎?曰:求仁而得仁,又何怨出?曰:夫子不為也。第十六篇,齊景公有馬千駟,死之日,民無得而稱焉。伯夷、叔齊餓於首陽之下,民到於今稱之。其斯之謂與此二章,孔子所以稱夷齊者,事無始末,莫知其所指。雖有大儒先生,亦不得不取証於史記。蓋孔子之後,尚論古人莫如孟子,孟子止言伯夷不及叔齊,其於伯夷也,大概稱其制行之清,而於孔子此二章之意亦未有所發。惟史記後孔孟而作成書,備而記事,當時有以補前聞之缺遺,如子貢夷齊何人之問、孔子求仁得仁之對,倘不得史記,以知二子嘗有遜國俱逃之事,則夫子不為衛君之微意,子貢雖知之,後世學者何従而知之也?此史遷多見先秦古書所以為有功於世也。然遷好竒而輕信上古之事,經孔、孟去取權度一定不可復易者,史記多従而變亂之,以滋來者無窮之惑,則遷之功罪豈相掩哉?蓋夷齊不食周粟之類是已,史記既載此事於傳,又於周紀、齊世家諸篇厯言文王、武王志在傾商,累年伺隙,備極形容,文字既工,盪人耳目,學古之士無所折衷,則或兩是之曰:武王之事不可以已而夷齊,則為萬世立,君臣之大義也,昌黎、韓公之論是已,其偏信者則曰夷齊於武王,謂之弑君,孔子取之,蓋深罪武王也,眉山蘇公之論是已。嗚呼,此事孔、孟未嘗言,而史遷安得此歟?或聞予言而愕曰:謂孟子未嘗言,則可首陽之事,孔子彰彰言之子,既知有論語,而又疑此,則是不信孔子也。余應之曰:予惟深信孔子,是以不信史遷也。且謂論語本文,何以言之?夫齊景公有馬千駟,死之日,民無得而稱焉。伯夷、叔齊餓於首陽之下,民到於今稱之論語,未嘗言其以餓而死也,而史遷何自知之?餓者豈必皆至於死乎?夫首陽之隠,未見其必在武王之世,而二子昔嘗逃其國而不立,証諸孔子對子貢之意,則可信矣,安知其不以逃國之時至首陽也?孤竹小國,莫知的在何所傳者謂齊桓北伐,山戎嘗過焉,山戎與燕晉為鄰,則孤竹可知,而首陽在河東之蒲坂,詩之唐風曰:采苓采苓,首陽之巅,采苦采苦,首陽之下,或者即此首陽。蓋晉地也。若夷齊果孤竹之子,則逃國以來,諒亦非逺,何必曰不食周粟而後隠此耶?今且以意度之,國謀立君而已逃,去則必於山谷無人不可物色之所,然後能絶國人之思,首陽固其所也,蓋倉卒而行,掩人之所不知,固宜無所得食。又方君父大故顛沛隕越之際,食亦何心?其所以兄弟俱在此者,一先一後,勢或相因,而今不可知耳,然亦不必久居於此,踰月移時,國人立君既立,則可以出矣。惟其遜國俱逃,事大卓絶,故後之稱,指其所嘗栖止之地曰,此仁賢之跡也。夫是以首陽之傳,乆而不冺,何必曰死於此山而後見稱哉?予所以意其如此者無他,蓋論語此章,本自明白於景公言死而於首陽不言死,後人誤讀,遂謂孔子各以死之日評之爾,此大不然也。孔子以景公與夷齊對,言大意主於有國無國,尤為可見,問國君之富,數馬以對諸侯有千乘,所謂有馬千駟者,蓋亦言其有國也,夷齊可以有國而辭國者也。崔子弒景公之兄莊公,而景公得立,崔子猶為政,景公安為之?上莫之問也,享國日久,奉己而已,觀其一再與晏子,感慨悲傷,眷戀富貴,直欲無死以長有之,其死也冺然無一聞之人耳,孔子嘆之曰:嗟哉斯人!彼有內求其心,棄國不顧如夷齊者,獨何人哉?彼所以千古不冺者,豈以富貴哉?由此論之,則孔子所以深取夷齊,但指其辭國一節而意自足,若曰孔子取其不食周粟,以餓而死,則此章本文之所無也。夫今去夫子又逺矣,餓於首陽一語之外,前不言所始,後不言所終予,疑其在遜國俱逃之時而不死者,蓋意之盖予之意之也,蓋猶近似而無害於義理,若遷之意之也,畧無近似,而害於義理特甚焉,大概遷也,專指文武為強大,諸侯窺伺殷室以有天下,故於世家則首吳泰伯於列傳,則首伯夷遷之說出,而孔、孟所以言文武盛徳至仁者,皆變亂矣,此事若不見取於大儒,先生,猶可姑存以俟来哲,今亦不幸君子可欺斷,然按之以釋論語,則武王萬世,當為夷齊,罪人夷齊,借之以徇,使萬世亂臣,賊子知畏清議如此也,而武王何罪哉?予言更僕未終,亦不得已也,然實欲反覆究竟,折服史遷,使不可再措一辭者,吾徒之學,誦詩讀書,論世知人,不當草草,幸毋倦聽。夫夷齊孔子之言,畧孟子雖不言叔齊,而言伯夷甚詳,若併取証於孟子,則史遷所載諫伐以下曉然知其決無也,孟子言伯夷之歸周也,曰伯夷避紂,居北海之濱,聞文王作興曰,盍歸乎來?史記本傳則不然,削其海濱避紂之事,俱於遜國俱逃之下,即書曰於是往歸西伯,及至西伯卒,此下遂書叩馬諫武王之語,數其父死不葬,以臣弑君,蓋以為遇武王於道也。所謂於是云者,如春秋之書遂事纔逃其國遂不復返而歸周也,則不知此行也,二子亦已免喪,否歟?厄於勢而不返,容或有之,然逃彼歸此如同時,然身䘮父死,自不得與於哭泣之哀也,而忍以父死不葬,責他人歟?嗚呼,此必無之事也,夫遷所以削其海濱避紂者,何哉?謂遷為未嘗見孟子歟?則遷知其有書七篇,其作孟子傳,自言嘗讀之而屢嘆矣,然而如此書伯夷者,其意可想也。遷以不食周粟為竒節,故欲見伯夷處心,後來全不直武王,而其初本無惡於紂也。夫事不維其實所不合,已意則削之,千載而下讀,於是一語,尚可想其遷就増損之情態,而何以傳信乎?故曰當一以孟子為㫁夫。伯夷太公兩不相謀,而俱歸文王,孟子稱為天下之大老,太公之老,古今所共傳,則伯夷之年,當亦不相上下,孟子必不虛加之也。然伯夷徳齒,昔縦與太公同,而後來年齡,豈必與太公等?吾意武王之時,未必有所謂伯夷也,而遷所作周紀,又自與傳不同。何以言之?伯夷以大老而歸文王,文王享國凡五十年,吾不知其始至也,在文王初年歟?末年歟?不可考也,而遷於周紀則嘗以為初年矣。其言曰:文王繼公季而立敬老,慈幼禮賢待士,士以此多歸之。夷齊在孤竹,聞西伯善養老,往歸之,然後曰太顛、閎夭,散宜生鬻子,辛甲太公之徒皆往歸之,然後曰崇侯譖西伯於紂,囚于羑里,然後曰紂。釋文王賜弓矢鈇鉞,得専征伐,又數年而書聽虞芮訟,又明年而書伐犬戎,自此毎年書一事,而各以明年二字冠於其上,如是者凡七上,去夷齊来歸之年,不知其幾矣。大概書文王五十年之事,稍稍排布嵗年,而夷齊之歸為首,其他未之先也。以天下之大老,其来在文王即位未久之年,若謂其人猶及武王,以平殷亂天下,宗周之後,姑少計之,亦當百有餘嵗矣,恐不必不食周粟,隠於首陽山,而考終已久矣。遷既書於周紀如此,及作伯夷傳,乃言夷齊方至,文王已卒,道遇武王,以木主為文王伐紂,叩馬而諫,不知此當為兩夷齊乎?抑即周紀所書之夷齊乎?若即周紀所書之夷齊,則歸周已數十年,非今日甫達岐豐之境也。諫武王當於未舉事之初,不當俟其戎馬,既駕而後出竒,駭衆於道路也,太公與已均為大老出處素與之同,不於今日白首如新,方勞其匆匆,扶去於鋒刃將及之中也。嗚呼,紀傳一人作也,乃自相牴牾如此,尚有一語之可信乎?觀其摩冩二子,冒昧至前,左右愕胎,欲殺武王無語,太公營救之狀,殆如狂夫出鬭,羣小號呶而迂怪,儒生姓氏,莫辨攘臂,其間陳說勸止,嗟乎!殆哉!其得免於死傷也!不亦幸哉!武王方為天下去賊,虐諫臣,毒痛四海之紂,而行師無紀,左右遽欲害敢諫之士,戕天下之父,死生之命在左右與太公而武,若㒺聞知萬一扶去之手,緩不及用,則是彼殺比干,此殺夷齊,其何以有辭於紂也?武王應天順人之舉,後世敢造此以誣之,噫!甚矣!傳曰:父死不葬」。紀則曰:武王祭于畢,東觀兵于孟津,載木主車中。畢也者,文王葬地也。古無墓祭,祭畢之說亦妄。然一曰祭于畢,一曰父死不葬,又何也?故凡遷書諫伐之下,大率不可信,使其有之,孔子不言,孟子言之矣。予若以孔孟之說折遷遷,未必屈服,惟傳自言之,紀自破之,其他巻猶曰破碎不全,不盡出于遷之手,而此紀此傳皆遷全文,讀者知其非遷莫䏻作,又不得疑其補綴於後人也。曰:然則紀與傳孰愈曰,紀書文王其妄居半,及書武王其妄極矣。若其書夷齊一節,猶畧優於傳也。葢紀言其歸周及文王之生,而傳言其至,值文王之死也,及文王之生者與孟子同,而值文王之死者無稽之言也。曰:然則首陽之事,其究如何?曰:予前固言之,果有夷齊暫隠之跡,而不在武王克商之時,武王克商之時,恐已無所謂夷齊,而孟子又不言叔齊歸周,惟後之讀《論語》者惑於遷史,增加孔子本文,執所謂餓者,謂夷齊盖棺之終事,是以展轉附㑹爾。夫理止於一是而止予生百世之後,安敢臆度輕破古今共信之說?蓋見遷於論語才有一字之増,而遂與孟子畧無一字之合。又紀傳色色不同,徒以無稽之言貽惑後世,是以詳為之辨,庶幾自此觀夷齊者惟當學其求仁得仁與夫制行之清、亷頑立懦之類,而不必惑其叩馬恥粟以至於死,然後語孟稱道之意可明也。夫讀語、孟,則見二子可師,乃志士仁人,甚自貴重,其身抗志甚髙,觀理甚明,俯仰浩然,清風可仰而不可及。孔孟之所謂賢由之,則俱入堯舜之道也。讀史記則見二子可怪,乃覊旅妄人,闇於是非,進退輕發,嘗試不近人情,悻悻然以去,終與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者,比遷所謂賢由之,則不過於陵仲子之操也。學者於此從語孟乎従史記乎?曰:如此則遷無所據而容心為此,何也?曰遷自言之矣。所謂予悲伯夷之志,睹逸詩可異焉者,此遷之所據,乃一傳之病源也。逸詩者,西山、采薇》之章也。三百篇詩經夫子所刪,尚莫知各篇為何人作遷,偶得一逸詩而妄意之曰,此必夷齊也。夷齊嘗餓於首陽,今言采薇西山,是不食周粟故也。夫古詩稱采草木蔬茹于山者甚多,豈皆有所感憤而不食人粟者乎?粟生于地,人人食之,已獨不食,則食之者人人皆非也。異哉恥一武王,而天下皆無已同類之人。然則試使夷齊之教行,一世之人,無一人肯食周地之粟而後可乎?夷齊之風,百世聞之而興起,何當時此事,無一人見之而聽從乎?夫天下所謂西山,不知凡幾,自東觀之皆西也,詩言西山不言首陽,不當以附㑹論語之所云也。末句曰吁嗟徂兮,命之衰兮,遷以為夷齊死矣。悲哉!此臨絶之音也。夫徂者往也,安知作歌者之意?不思有所往上,言我安適歸,則無辟地辟世矣。下又言吁嗟徂兮,則於不可中。求可猶思,有所往焉,既而遂自决曰:命之衰矣,歸之於天而終無可奈何之辭也,豈必為殂卒之殂乎?神農虞夏,固不可見,而以暴易暴,何可以指武王武王非暴君也,必欲求其稱此語者,則自春秋戰國至于秦項,滅國滅社,何處不有乎?然則世必有遭罹荼毒,而作此詩者,非夷齊也,此詩誤遷而遷誤後世也。或曰:然則春秋之初,魯臧哀伯曰:武王克商,遷九鼎于洛邑,義士猶或非之,杜元凱以為伯夷之屬也,此在孔、孟之間,豈亦非歟?曰非也。武成之後,武王嵗月無幾,散財發粟,釋囚封墓,列爵分土,崇徳報功,亟為有益之事,則吾聞之遷鼎,恐非急務也。滅人之國,毀人宗廟,遷其重器強暴者之所為,誰謂武王為之?使果有所謂鼎,則天下一家無非周地在彼猶在此矣,豈必皇皇汲汲,負之以去而後為快乎?況罪止紂身,為商立後,宗廟不毀,而重器何以遷乎?《書》稱營洛乃成王周公時,事在武王無之,義士所非亦不審事實矣,而義士又不知為何人,自克商至周衰,然後左氏載此語,蓋已四五百年,四五百年之間,豈無一士心非武王者,得稱為義,亦各有一見也,而何必以夷齊實之乎?況左氏近誣,未必斯言果出于哀伯乎?嗚呼,此武王、夷齊千古曖昧,俱受厚誣之事,與或丘䝉之徒妄言堯舜者頗同,惜其出於孟子之後,無一人識其為齊東野人之語,故使流傳至今,幸而竊讀論語,偶思首陽之章,未嘗言死,遂得以盡,推其不然,惟此章之疑既釋,則史遷失其所以慿藉附㑹之地,豈非古今之一快哉?然此愚見也,不知來哲又以為然否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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反夷齊十。辯鄒守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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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辨夷齊不死于首陽山。二辨首陽,何以有夷齊之跡?三、辨山中乏食之故四,辨夫子用齊景公對說之由五,辨武王之世恐無夷齊。六辨。《史記》本傳不當削海濱避紂之事。《七辨道遇武王,與《周紀》書來歸之年不合八,辨父死不葬與《周紀》書祭文王墓而後行者不同。九辨太史公之誤,原於輕信《逸詩》十辨、《左氏春秋傳》所載武王遷鼎義士非之說,亦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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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嘗讀王文端公夷齊十辨,掩巻而伏,思之嘆曰:士生百世之下,持一時之見,破千古之疑,必其援據精詳,議論正大,天理民彞,不可冺滅,非但使天下後世灼然見昔,非而今是,即使其人當時見之,亦不敢以有辭于我也,庶乎其可爾!吾讀遷史遷,固好竒者,夷齊之辨,公亦未為得也,何以言之?公曰:齊景公有馬千駟,死之日,民無得而稱焉,伯夷、叔齊餓於首陽之下,民到於今稱之論語,未嘗言其以餓而死也,而遷何自知之?餓者豈必皆至於死乎?余曰:不然,吾聞之夫子陳蔡之厄告,子路曰:汝以仁者為必信也,則夷齊不餓死首陽,則夫子固已言之矣。莊子曰:昔周之興也,伯夷、叔齊二人相謂曰:吾聞西方有人似有道者,試往觀焉。至岐陽,武王聞之,使叔旦與之盟,二人相視而笑曰:吾聞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,遇亂世不為茍存,今天下闇周徳衰,其並乎周以塗吾身,不如避之以潔吾行,北至首陽,遂餓而死。列子曰:伯夷、叔齊始以孤竹君讓而終餓死於首陽之山。又曰:伯夷無欲矜清之節,以故餓死。戰國䇿曰:㢘如伯夷,不敢素餐,汙武王之義而不臣,辭孤竹之君餓而死於首陽之山,其言又與夫子合。夫以夷齊之餓死首陽,彰彰明信,雖婦人女子猶能知其名,誦其美不衰,況當時之故老,去商未逺也,安可直以為不死于首陽哉?公曰:首陽之隐未見,其必在武王之世,而二子昔嘗逃其國而不立,安知其不以逃國之時至首陽也?孤竹國小,莫知的在何所傳者謂齊桓北伐,山戎嘗過焉,山戎與燕晉為鄰,則孤竹可知,而首陽在河東之蒲坂。唐風曰:采苓、采苓,首陽之巅,或者即此首陽,蓋晉地也,何必不食周粟而後隠此耶?倉卒而行,固宜無得食,然不必乆居於此,惟其遜國俱逃,事大卓絶,故後稱之曰:此仁賢之跡也!何必曰死于此山而後見稱耶?余曰:不然,夷齊之逃,以成讓也。其心炯炯若日星,然倉皇就道,不相要約,齊不知夷夷亦不知齊也,豈有俱入首陽之理耶?况其逃也,不過徐徐以俟國人立君之定耳,而首陽之距孤竹幾二千里,豈有當君父之喪,廢躃踴之戚,踰都越邑,以邀讓國之名也哉?吾恐其獲小廉而喪大節也,而謂夷齊為之乎?按今之永平府,古孤竹地也,今孤竹三塜存焉,首陽一在河南,一在山西。按志,河南首陽者五,惟偃師首陽山,世傳夷齊,隱此尚有夷齊墓。山西蒲州首陽山,即唐詩所謂采苓者。賈逵註史記,即此首陽也,有墓有祠,以此考之,未知孰的,然偃師舊亳地也,武王伐紂,還息偃師徒遂以為名,恐夷齊不當至此耳,然其上亦有墓,豈好事者因首陽之名而為之歟?然皆與孤竹相去之逺,雖未暇論,其孰是,要皆有以見其非遜國之時也,則首陽之所以有夷齊之跡,當在革商之後,天人革命,絶景窮居之時歟?夫豈所謂倉卒乏食之故哉?公又曰:孔子以景公與夷齊對,言大意主于有國無國,尤為可見。余曰:不然。景公登牛山而流涕,至為晏子所笑,亦可謂畏死者矣,夷齊則寧餓死而不顧,夫子以景公、夷齊並言之,盖亦有所感而云爾,抑揚予奪,以為世勸,固不在於有國無國也。公又曰:武王之時,未必有所謂伯夷也,若有夷齊,則歸周已數十年。諫武王當於未舉事之先,不當使之戎車,既駕而後出,竒駭衆於道路也。太公與已均為大老出處素與之同,不於今日白首如新,方勞其匆匆,扶去於鋒刃將及之中也。予曰:不然,太公,伯夷,二老也。計太公之初遇文王,年且八十矣,武王之時,猶且以鷹揚奮,而獨疑無所謂伯夷者何哉?且均之歸周也,太公則已至者也,夷齊則歸之而未至者也,叩馬之諫,義士之稱,其不相識也,固宜東海、北海孟子,蓋列言二老之歸心,見文王之善養老爾,若莊子則止言其見武王而不及文王,亦可槩見。以前後考之,太公之來,當在文王之未年,而夷齊之来,其文王既殁之後,武王初立之時耶?海濱避紂之事,非遷削之也。按孤竹至海僅百餘里,有孤山屹然獨立於海上,四面皆水,豈逃立之後?避紂之亂,盖嘗隠於是歟?今青州昌樂州邑亦有孤山,上有夷齊廟,不知漢始以北海名郡,又萊州維邑亦有孤山,上有夷齊廟,不知隋始以北海名邑,又孤山之名相似,故好事者因孟子北海之說而為之廟爾。遷博逰,天下名山,其有不知此耶?孟子以孤竹為北海,遷以北海為孤竹,烏可謂遷削之耶?道遇武王,雖與周紀來歸之年不合,然周紀但稱聞西伯善養老盍往歸之」之語,則亦未可以是即為來歸之年也。公又曰:傳曰父死不葬」。紀則曰武王祭于畢,東觀兵于孟津,載木主車中。畢也者,文王葬地也。古無墓祭,祭畢之說亦妄。一曰祭于畢,一曰父死不●,又何也?故凡遷書諫伐以下,皆不可信。余曰:不然。畢有二說:一曰文王墓,一曰星名畢星,主兵。固不可遽以為祭墓之禮也。但古者諸侯五月而葬,於時武王立九年矣,廼云不𦵏,不可攷也。公又曰:觀夷齊者,但當學其求仁得仁,與夫制行之清,㢘頑立懦之類,而不必惑其叩馬恥粟,以至于死,然後語孟之意可明也。余曰:不然,叩馬恥粟以至死,是所以見夷齊之大者也。君臣之義,與天地並立,與日月並耀,此義明而人紀立,此義明而名位定,此義明而亂賊息,忠臣烈士,其不可奪者,正以是爾仁孝之心,赫赫乎天地,鍳之太公以為義士,而武王獨無言焉。吾知武王之心,不待伯夷非之而後知也,又詎可決以為覊旅妄人闇於是非,進退悻悻以去,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者比哉?公又曰,詩自夫子刪後遷,偶得逸詩而妄意之曰:此必夷齊也。采薇西山,是不食周粟故也。粟生於地,人人食之,已獨不食,則人人皆非也。試使夷齊之教行,一世之人,無一人肯食,周粟而後可,夷齊之風,百世聞之而興起,何當時此事,曽無一人見之而聽従乎?以暴易暴,何可以指武王?武王?非暴君也。余又曰:此大不然,恥食周粟。夷齊之所以為此者,其亦無如之何,而姑以是盡吾心之所安焉而巳也。若曰使夷齊之教行,無一人肯食周粟而後可,則亦將以號之天下。夫孔子之殺身成仁,孟之舍生取義,忠臣之捐身報國,若王蠋、襲遂、張巡、文天祥之為,皆率天下之人相趨以死,則生人之類絶,尤不可之大者,必若蕭瑀之於隋唐,馮道之於五代,朝仇暮君,然後為疾風勁草,然後為屹若巨山,不可動而以為賢乎哉?吾見其率天下之諛生畏死,貪寵饕榮若犬彘者,流引其塗而誨之趨也,公言何為者耶?況武王與夷齊不兩立,自其以捄天下之大亂而言謂之仁,自其以裂天下之大分而言謂之暴若夷齊者,以武王為暴也,亦宜公。又曰魯哀伯曰:武王克商,遷九鼎于洛邑,義士猶或非之,杜元凱以為伯夷之屬,非也。武成之後,武王嵗月無幾,遷鼎,恐非急務也,遷其重器強暴者之所為,誰謂武王為之?使果有所謂鼎,則天下一家無非周地,何必遷乎?書稱營洛乃成王周公時事,而義士又不知為何人,自克商至于周衰,蓋四五百年,豈無一士心非武王者,何必夷齊實之乎?余曰:不然。夫九鼎也者,神禹之所鑄以象九州者也。厯世寳之夏,亡鼎歸之,商商亡鼎,又歸之周,不可得而私也,禹尚不可得而私,而况商乎?然則謂遷其重器亦悞矣。其載諸史,稱釋箕子之囚,表商容之閭,封比干之墓,散財發粟,公則皆信之而命南宫适史佚展九鼎寳玉獨疑焉,何哉?武王克商,定鼎郟鄏,至于南望三塗,北望嶽鄙,顧瞻有河,粤曕伊洛,則經營規畫,蓋非一朝夕之故矣,豈遷鼎在将營之時耶?左氏載義士非之者,雖不必指為夷齊,要周之時,宜亦有之,亦足以見天理民,彞之不可已也。或曰:然則易之順天應人非耶?余曰:聖人之言,各有指要,不當以執一論也。若謂湯之心果於放,桀武之心果於伐紂,則非所以為湯武矣。然則湯武與夷齊可兩是乎?余曰:夷齊哀萬世之亂也,經也,湯、武哀天下之亂也,權也,其可是彼而非此乎?要之,湯武之心,猶夷齊也,伊尹五就,孟津觀兵,使夏癸、商辛由兹而悔禍,可以為少康、太甲,則禹湯之澤猶未遽斬于天下也,泰伯、文王之至徳,亦將歸之矣。此則事之或然者也。湯、武何至于有慚未盡善之云也哉!時之窮湯,武亦無如之何也。已或又曰:然則子之言右遷者也。余曰:天下之言惟理焉,視其理是而言可據,雖下於遷者萬萬,吾將信之,況遷耶?且遷作夷齊,傳不襲常體,使人慷慨膾炙,齊得喪輕,死生有不可幾及之意,後世至以為怨,不知遷者也。況公讀《論語》,偶思首陽之章,未嘗言死,遂以盡推其不然,以叩馬恥粟為千古曖昧厚誣之事,其何以服遷乎哉?雖然,遷失亦多矣,吾因夷齊而為之辨,懼天下後世之多於託武王,而不果於信夷齊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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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文海巻一百十
URN: ctp:ws64711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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