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| 歲時有祓除不祥之具,而元日尤多,如桃版、韋索、磔雞之類是也。飲屠蘇酒,亦所以祓瘟禳惡,而法必自幼飲何耶?顧況《歲日口號》云:「還丹寂寞羞明鏡,手把屠蘇先少年。」白樂天《元日贈劉夢得詩》亦云:「與君同甲子,歲酒合誰先。」元日飲酒,則先卑而後尊,自唐以來已如此矣。《四時月令》云:「進椒酒次第當從小起。」而董勛告晉海西令云:「小者得歲,故先酒賀之;老者失歲,故後與酒。」似亦不為無理。 |
2 | 《荊楚記》云:「屈原以五月五日投汨羅而死,人傷之,以舟檝拯焉。故武陵競渡,用五月五日,蓋本諸此。」劉夢得云:「今舉檝相和之音,皆曰『何在』,蓋所以招屈原也。」詩曰:「沉江五月平堤流,邑人相將浮彩舟。靈均何年歌已矣,哀謠振檝從此起。」又有《招屈亭詩》,所謂「曲終人散空愁暮,招屈亭前水東注」是也。今江浙間競渡多用春月,疑非招屈之義。及考沈佺期《三月三日獨坐驩州詩》云:「誰念招魂節,飜為御魅囚。」王績《三月三日賦》亦云:「新開避忌之席,更作招魂之所。」則以元巳為招屈之時,其必有所據也。予觀《琴操》云:「介子推五月五日焚林而死,故是日不得發火。」而《異苑》以謂寒食始禁煙。蓋當時五月五日,以周正言之爾,今用夏正,乃三月也。屈原以五月五日死,而佺期、王績以元巳為招魂之節者,亦豈是耶? |
3 | 自冬至一百有五日至寒食,故世言寒食皆稱一百五。杜子美《一百五日夜對月》云:「無家對寒食,有淚如金波。」姚合《寒食書事詩》:「今朝一百五,出戶雨初晴。」則是詩人例以百五日為寒食也。或者乃謂自冬至至清明凡七氣,至寒食止百三日。殊不知歷家以餘分演之也。司馬彪《續漢書》云:「介子推焚林而死,故寒食不忍舉火,至今有禁煙之說。」盧象所謂「子推言避世,山火遂焚身。四海同寒食,千秋為一人」是也。太原一郡,舊俗禁煙一月。周舉為郡守,以人多死,移書子推,秪禁煙三日。子美《清明詩》云:「朝來新火起。」又云:「家人鑽火用青楓。」皆在寒食三日之後,則知禁煙止於三日也。而翰翃有《寒食即事詩》,乃云:「春城無處不飛花,寒食東風禦柳斜。日暮漢宮傳蠟燭,輕煙散入五侯家。」不待清明,而已傳新火何耶?元微之《連昌宮詞》云:「初過寒食一百六,店舍無煙宮樹綠。念奴覓得又連催,時敕宮中許然燭。」乃一時之權宜爾。或云:,龍星,木之位也,春屬東方,心為大火,懼火盛故禁火,是以寒食有龍忌之禁。則所謂禁煙,又未必為子推設也。 |
4 | 上巳日於流水上洗濯,祓除去宿垢,故謂之祓禊。禊者,潔也。王逸少作《蘭亭記》云:「永和九年,歲在癸丑,會於山陰之蘭亭,修禊事也。」當其群賢畢集,游目騁懷之際,而感慨系之,乃有「一死生為虛誕,齊彭殤為妄作」之語。議者以此咎羲之之未達也。 |
5 | 先文康公晚歲卜居於寶溪之上,建觀禊堂於水濱。紹興癸丑,與客泛舟,修禊甚樂,距永和癸丑,不知其幾癸醜也。因與客相與推算,自永和九年歲甲子一周為晉義熙九年,又一周為宋元徽元年,自後梁大通元年,隋開皇十三年,唐永徽四年,開元元年,大歷八年,大和七年,景福二年,周顯德二年,本朝祥符六年,熙寧六年,皆歲在癸丑。凡七百八十年矣。乃作詩以紀其事云:「快雨霽亭午,晴曦作春妍。鄰曲饒勝士,共開浮棗筵。中流愜嘯詠,隱浪金壺偏。紅芰初出水,捧劍疑來前。緬懷蘭亭會,七百八十年。可憐右軍癡,生死情纏綿。由來彭殤齊,顧或謂不然。吾黨殆天放,卜夜就管弦。尺六細腰女,舞袖輕回旋。且畢今日歡,不期來者傳。」 |
6 | 白樂天居洛陽履道里,與胡景、吉旼、鄭據、劉真、盧真、張渾、狄兼謨、盧貞燕集,皆高年不事事者,人慕之,繪為《九老圖》。至本朝李昉再入相,以司空致仕,慕樂天之為,得宋琪等八人,年七十餘,將為九老會,未果而卒。自後洛中諸公,圖形普明僧舍。文潞公留守西都,富鄭公納政居里第,與席汝言、王尚恭、趙丙、劉幾、馮行己、楚建中、王慎言、王拱辰、張問、張燾、司馬光共十三人,置酒相樂,謂之耆英會,劉幾詩所謂「制舉省元推二相,龍頭昔日屬宣猷。人間盛事並遐算,一席幾盈九百籌」是也。後潞公與程伯溫、司馬伯康、席君從又作同甲會,潞公詩所謂「四人三百十二歲,況是同生丙午年。招得梁園同賦客,合成商嶺採芝仙」是也。潞公又與範鎮、張宗益、張周、史照為五老會,公詩所謂「四個老兒三百歲,當時此會已離倫。如今白髮游河叟,半是清朝解紱人」是也。潞公以勛德享大耋,功成名遂,優游皐壤,日與賢士大夫燕笑,而飲食起居,端類少壯,非天畀全福,疇能若是。司馬溫公在洛,作真率會,杜祁公在睢陽,作五老會,趙閱道在三衢,作三老會,各有詩詠傳焉。 |
7 | 張衡曰:「客賦醉言歸,主稱露未晞。」王式曰:「客歌驪駒,主人歌客庸歸。」賓主之情,可謂粲然者。至李太白、陶淵明則不然。各嘗為詩曰:「我醉欲眠君且去。」雖曰任真之言,然亦太無主人之情矣。司馬溫公《北園樂飲》云:「浩歌縱飲任天機,莫使歡娛與性違。玉枕醉人從獨臥,金羈倦客聽先歸。」其亦二子之意也。白樂天《招客飲》云:「客告暮將歸,主稱日未斜。又命小青娥,長跪謝貴客。」其視張衡、王式尤為有委曲相者。然《置酒送呂漳州詩》乃曰:「獨醉似無名,借君作題目。」又何與《招客飲》之詩異乎?東坡《醉眠亭詩》云:「醉中對客眠何害,須信陶潛未若賢。」山谷云:「欲眠不遣客,佳處更難忘。」如是則既不失賓主之禮,而又可以適我之情,是賓主之情兩得也。 |
8 | 酒之種類多矣,有以綠為貴者,白樂天所謂「傾如竹葉盈尊綠」是也。有以黃為貴者,老杜所謂「鵝兒黃似酒」是也。有以白為貴者,樂天所謂「玉液黃金卮」是也。有以碧為貴者,老杜所謂「重碧酤新酒」是也。有以紅為貴者,李賀所謂「小槽酒滴真珠紅」是也。今廣閩所釀酒謂之紅酒,其色殆類煙脂。《酉陽雜俎》載,賈[王將]家蒼頭能別水,常乘小艇於黃河中,以瓠瓟接河源水以釀酒,經宿酒如絳,名為昆崙觴,是又紅酒之尤者也。 |
9 | 《酉陽雜俎》載,鄭愨嘗於使君林避暑,取蓮葉以簪刺其心,令與柄通,屈莖如象鼻,傳酒吸之,名為碧筒。蓋取蓮葉芳馨之氣,雜於酒中,為可喜也。故東坡詩云:「碧筒時作象鼻彎,白酒微帶荷心苦」是已。大抵醪醴之妙,藉外而發其中,則格高而味可,如大宛之葡萄,大官之桐馬,皆藉它物而成者。趙德麟以黃柑釀酒,東坡嘗作《洞庭春色賦》遺之,所謂「命黃頭之千奴,卷震澤而俱還。」坡亦以松明釀酒,所謂「味甘餘而小苦,嘆幽姿之獨高」。二酒至今有用其法而為之者。至坡在黃州,自作蜜酒,惠州自作桂酒,皆一試而止,蓋出於一時之戲劇,未必皆中節度爾。 |
10 | 蜀中食品,南方不知其名者多矣,而況其味乎?東坡所謂「豆莢圓且小,槐牙細而豐」者,巢菜也。所謂「贈君木魚三百尾,中有鵝黃子魚子」者,椶筍也。是二物者,蜀川甚貴重。東坡在黃州時,去鄉已十五年,思巢菜而不可得,會巢元修自蜀來,使歸致其子而種之東坡之下。又作椶筍,蜜煮酢浸,可致千里外,嘗以餉殊長老。則此二物之珍可知矣。蒟醬,蜀醬也,《蜀都賦》所謂「蒟醬流味」是也。苞蘆,蜀鮓也,老杜所謂「香飯兼苞蘆」是也。 |
11 | 晉史稱何劭驕奢簡貴,衣裘服玩,新故巨積,食必盡四方珍異,一日之供,以錢二萬為限。而曾所食不過萬錢,是劭之自奉侈於父也。而劭《贈張華詩》乃云:「周旋我陋圃,西瞻廣武廬。既貴不忘儉,處約能存無。鎮俗在簡約,塞門焉足摹。」是以姬孔為法,以管氏為戒也。審能如是,則史所書又如何耶?以史為正,則劭所言誣矣。東坡《擷菜詩》云:「秋來霜露滿東園,蘆菔生兒芥有孫。我與何曾同一飽,不知何苦食雞豚。」苟能如此,則豈肯縱嗜欲於口腹之間哉? |
12 | 唐御食,紅綾絣餤為上。光化中,放進士裴格、盧延遜等二十八人燕於曲江,敕太官賜餅餤,止二十八枚而已。延遜後入蜀,頗為蜀人所易,嘗有詩云:「莫欺零落殘牙齒,曾吃紅綾餅餤來。」其為當世所貴重如此。《酉陽雜俎》載,今衣冠家有蕭家餫飩,庾家粽子,韓約櫻桃饆饠,又有胡突鱠,麞皮索餅之類,號為名食,不至於甚侈而美有餘,亦紅綾餅餤之類也。 |
13 | 周顒有云:「性命之在彼極切,滋味之於我可賒。」今人以活臠而資口腹者,比比皆是也,是蘸渦腦眨炕蛟唬骸把蝓勾笊恚難於刲割,蚶蛤微命,易於烹熬。」如是,則性命之小者尤不幸也。鍾岏嘗告其師何子季曰:「車螯蚶蠣,眉目內關,唇吻外緘,不悴不榮,曾草木之不若;無馨無臭,與瓦礫其何算?故可長充庖廚,永為口寔。」何其仁於大而忍於細歟?山谷信佛甚篤,而晚年酷好食蟹,所謂「寒蒲束縛十六輩,已覺酒興生江山。」又云:「雖為天上三辰次,未免人間五鼎烹。」乃果於殺如此,何哉?東坡在海南,為殺雞而作疏,張乖崖之在成都,為刲羊而轉經,是豈愛物之仁,不能勝口腹之欲耶?山谷談無礙禪,蘇、張行有為法,亦各其所見爾。 |
14 | 柳比婦人尚矣,條以比腰,葉以比眉,大垂手、小垂手以比舞態,故自古命侍兒,多喜以柳為名。白樂天侍兒名柳枝,所謂「兩枝楊柳小樓中,裊娜多年伴醉翁」是也。韓退之侍兒亦名柳枝,所謂「別來楊柳街頭樹,擺撼春風只欲飛」是也。洛中里娘亦名柳枝,李義山欲至其家久矣,以其兄遜山在焉,故不及暱。義山有《柳枝》五首,其間怨句甚多,所謂「畫屏繡步障,物物自成雙。如何湖上望,只是見鴛鴦」之類是也。嗚呼,天倫同氣之重,共聚於子女揉雜之所,已為名教之罪人,而一不得其欲,又作為詩章,顯形怨讟,且自彰其醜,遺臭無窮,所謂滅天理而窮人欲者,無大於此。如李商隱者,又何足道哉! |
15 | 張子野年八十五猶聘妾,東坡作詩所謂「詩人老去鶯鶯在,公子歸時燕燕忙」是也。荊公亦有詩云:「篝火尚能書細字,郵筒還肯寄新詩。」其精力如此,宜其未能息心於粉白黛綠之間也。坡複有《贈張刁二老詩》,有「共成一百七十歲」之句,則子野年益高矣。故其未章云:「惟有詩人被磨折,金釵零落不成行。」 |
16 | 老杜《麗人行》專言秦虢宴游之樂,末章有「當軒下馬入逡穡慎莫近前丞相嗔」之句,當是謂楊國忠也。韓退之《華山女》末章,亦言「云窻霧合事慌惚,重重翠幔深金屏。仙梯難攀俗緣重,浪憑青鳥通丁寧。」此言不知為何人發也? |
17 | 李白《送侄良攜二妓赴會稽》云:「遙看二桃李,雙入鏡中開。」《別河西劉少府》云:「自有兩少妾,雙騎駿馬行。」以是知劉、李二君,皆不羈之士也。東坡作《臨江仙》有「細馬遠馱雙侍女,紅巾玉帶紅靴」之語,其斯人之徒歟! |
18 | 韓退之作《歐陽詹哀詞》,言其事父母至孝。又曰:「讀其書,知其於慈孝最隆。」又曰:「詹舍朝夕父母之養而來京師,其心將以有得而歸,為父母榮也。」及觀《閩川名士傳》載,詹溺太原之妓,未及迎歸,而有京師之行。既愆期而妓疾革,將死,割髻付女奴以授詹,詹一見大慟,亦卒。集中載《初發太原寄所思詩》,所謂「高城已不見,況複城中人」者,乃其人也。豈退之以同榜之故,而固護其短,飾詞以解人之疑歟?嗚呼!詹能義陳蕃之不從亂,而不能割愛於一婦人;能薦韓愈之賢,而不能以貽親憂為念,殆有所蔽而然也。如《樂津北樓》絕名與《聞唱涼州詩》,皆賦情不薄,有以知其享年之不長也。 |
19 | 古今人詠王昭君多矣,王介甫云:「意態由來畫不成,當時枉殺毛延壽。」歐陽永叔云:「耳目所及尚如此,萬瑞安能制夷狄。」白樂天云:「愁苦辛懄顦顇盡,如今卻似畫圖中。」後有詩云:「自是君恩薄於紙,不須一向恨青丹。」李義山云:「毛延壽畫欲通神,忍為黃金不為人。」意各不同,而皆有議論,非若石季倫、駱賓王輩徒敘事而已也。邢敦夫十四歲作《明君引》,謂「天上仙人骨法別,人間畫工畫不得。」亦稍有思致。 |
20 | 人君不能制欲於婦人,以至溺惑廢政,未有不亂亡者。桀奔南巢,禍階末喜,魯威滅國,惑始齊姜。妲己、褒姒以至楊妃、張、孔之徒皆是也。吳之於西施,王之耽惑不減於諸後,一夕越兵至而王不知也。鄭毅夫詩云:「十重越甲夜成圍,宴罷君王醉不知。若論破吳功第一,黃金只合鑄西施。」謂非西施則吳不亡,吳不亡則安得以黃金而鑄範蠡之容哉?而東坡《範蠡詩》云:「誰將射御教吳兒,長笑申公為夏姬。卻遣姑蘇有麋鹿,更憐夫子得西施。」言楚申公欲弱楚而強吳者,以夏姬之故,曾不如範蠡滅吳霸越而坐得西施也。 |
21 | 銅雀伎,古人賦詠多矣。鄭愔云:「舞餘依帳泣,歌罷向陵看。」張正見云:「雲慘當歌日,松吟欲舞風。」賈至云:「靈幾臨朝奠,空床卷夜衣。」王勃云:「妾本深宮伎,曾城閉九重。君王歡愛盡,歌舞為誰容。」沈佺期云:「昔年分鼎地,今日望陵台。一旦雄圖盡,千秋遺令開。」皆佳句也。羅隱云:「強歌強舞竟難勝,花落花開淚滿繒。秪合當年伴君死,免教憔悴望西陵。」似比諸人差有意也。魏武陰匐U很,盜有神器,實竊英雄之名,而臨死之日,乃遺令諸子,不忘於葬骨之地,又使伎人著銅雀台上以歌舞其魂,亦可謂愚矣。東坡云:「操以病亡,子孫滿前,而咿嚶涕泣,留連妾婦,分香賣履,區處衣物,平生奸偽,死見真性。」真名言哉! |
22 | 高祖《大風》之歌,雖止於二十三字,而志氣慷慨,規摹宏遠,凜凜乎已有四百年基業之氣。《史記樂書》謂之《三侯章》。令沛得以四時歌舞宗廟,蓋欲使後之子孫,知其祖創業之勤,不可怠於守成爾。武帝《秋風辭》、《瓠子歌》已無足道,及為賦以傷悼李夫人,反複數百言,綢繆戀嫪於一女子,其視高祖豈不愧哉!《藝文志》,上自造賦二篇,其一不得而見耶。 |
23 | 老杜《北征詩》云:「憶昨狼狽初,事與古先別。不聞夏殷衰,中自誅褒妲。」其意謂明皇英斷,自誅妃子,與夏商之誅褒妲不同。老杜此語,出於愛君,而曲文其過,非至公之論也。白樂天詩云:「六軍不發無奈何,宛轉蛾眉馬前死。」非逼迫而何哉?然明皇能割一己之愛,使六軍之情帖然,亦可謂知所輕重矣,故前輩有詩云:「畢竟聖明天子事,景陽赴井是何人?」小說《盧瓌杼情》載,唐僖宗幸蜀,詞人題於馬嵬驛云:「馬嵬煙柳正依依,重見鑾輿幸蜀歸。泉下阿瞞應有語,這回休更泥楊妃。」雖一時戲語,亦無乃厚誣阿瞞乎?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