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 | ○慶歷黨議 |
2 | 仁宗景祐元年冬十月,除范仲淹為禮部員外郎、天章閣待制,判國子監,尋權知開封府。仲淹先以諫廢后事貶睦州,至是復召。時御史臺辟石介為主簿,未至,即論事坐罷。館閣校勘歐陽修貽書責中丞杜衍曰「主簿於臺中非言事官,介足未履台門之閾,已用言事見罷,可謂正直剛明不畏避矣。度介之才,不止為主簿,直可為御史,今斥介而他舉亦必擇賢。夫賢者固好辨,及有言則又斥而他舉乎,如此則必得愚暗懦默者而後止也」衍不能用。 |
3 | 三年五月,范仲淹以呂夷簡執政,進用多出其門,上《百官圖》,指其次第曰「如此為序遷,如此為不次,如此則公,如此則私,況進退近臣,凡超格者,不宜全委之宰相」夷簡不悅。他日論建都之事,仲淹進曰「洛陽險固,而汴為四戰之地。太平宜居汴,即有事必居洛陽。當漸廣儲蓄,繕宮室」帝以問夷簡,夷簡對曰「仲淹迂闊,務名無實」仲淹聞之,乃為四論以獻,一曰《帝王好尚》,二曰《選賢任能》,三曰《近名》,四曰《推委》,大抵譏切時弊。且曰「漢成帝信張禹,不疑舅家,故有新莽之禍。臣恐今日亦有張禹,壞陛下家法」夷簡訴仲淹越職言事,離間君臣,引用朋黨。仲淹對益切,由是落職,知饒州。集賢校理餘靖上言「仲淹以譏刺大臣,重加譴謫。儻其言未合聖慮,在陛下聽與不聽耳,安可以為罪乎。汲黯在廷,以平津為多詐。張昭論將,以魯肅為粗疏。漢皇、吳主熟聞訾毀,兩用無猜,豈損令德。陛下自親政以來,屢逐言事者,恐鉗天下口。請改前命」疏入,坐落職,監筠州酒稅。館閣校勘尹洙上疏曰「仲淹忠諒有素,臣與之誼兼師友,則是仲淹之黨也。今仲淹以朋黨被罪,臣不可苟免」夷簡怒,斥監郢州酒稅,尋改唐州。館閣校勘歐陽修貽書責司諫高若訥曰「仲淹以非辜逐,君不能辨,猶以目見士大夫,出入朝中,是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」若訥怒,上其書,修坐貶夷陵令。時,朝士畏宰相,無敢送仲淹者,獨龍圖直學士李紘、集賢校理王質出郊餞之。或以誚質,質曰「希文賢者,得為朋黨,幸矣」館閣校勘蔡襄作《四賢一不肖詩》,以譽仲淹、靖、洙、修而譏若訥,都人士相傳寫,鬻書者市之得厚利。契丹使適至,買以歸,張於幽州館。 |
4 | 御史韓縝希夷簡旨,請以仲淹朋黨榜朝堂,戒百官越職言事者,從之。蘇舜欽上書曰「歷觀前代,神聖之君好聞讜議,蓋以四海至遠,民有隱慝,不可以遍照,故無間愚賤之言而擇用之,然後朝無遺政,物無遁情,雖有佞臣邪謀,莫得而進也。臣睹近日詔書,戒越職言事,播告四方,無不驚惑,往往竊議,恐非出陛下之意。蓋陛下即位以來,屢詔群下,勤求直言,使百僚轉對,置匭函,設直言極諫科。今詔書頓異前事,豈非大臣壅蔽陛下聰明,杜塞忠良之口。不惟虧損朝政,實亦自取覆亡之道。夫納善進賢,宰相之事,蔽君自任,未或不亡。今諫官御史,悉出其門,但希指意,即獲美官,多士盈廷,噤不得語,陛下拱默,何由盡聞天下之事乎。前孔道輔、范仲淹剛直不撓,致位臺諫,雖改他官,不忘獻納。二臣者,非不知緘口數年,坐得卿輔,蓋不敢陛下委注之意,皆罹中傷,竄謫而去。使正臣奪氣,鯁士咋舌,目睹時弊,口不敢論。昔晉侯問叔向曰:國家之患孰為大。對曰:大臣持祿而不極諫,小臣畏罪而不敢言,下情不能上通,此患之大者。故漢文感女子之說而肉刑是除,武帝聽三老之意而江充以族。肉刑,古法。江充,近臣。女子、三老,愚耄疏隔之至也。蓋以義之所在,賤不可忽,二君從之,後世稱聖。況國家班設爵位,列陳豪俊,固當責其公忠,安可教之循默。賞之使諫,尚恐不言,罪其敢言,孰肯獻納。物情蔽塞,主勢孤危,軫念於茲,可為驚怛。望陛下發德音,寢前詔,勤於采納,下及芻蕘,可以常守隆平,保全近輔」不報。 |
5 | 四年十二月,地震,直史館葉清臣因上言「頃範仲淹、餘靖以言事被黜,天下之人咋舌,不敢議朝政者二年。願陛下深自咎責,詳延忠直敢言之士」書奏數日,仲淹等皆得近徙。 |
6 | 寶元元年春正月,詔求直言,蘇舜欽上疏曰「臣聞河東地大震裂,湧水,壞屋廬城堞,殺民畜幾十萬,歷旬不止。臣惟妖祥之興,各以類告,未嘗妄也。天人之應,古今之鑒,大可恐懼。所怪者,朝廷見此大異,不修闕政以厭天戒,安民心,默然如無事時。諫官御史不聞進牘,鋪白災害之端以啟上心。然民情洶洶,聚首橫議,咸有憂悸之色。臣欲言,又見范仲淹以剛直忤姦臣,言不用而身竄謫,降詔天下,不許越職言事。臣不避權右,但恐橫罹中傷,無補於國,因自悲嗟,不知所措。既而孟春之初,雷霆暴作。臣以謂國家闕失,眾莫敢為陛下言者,惟天丁寧以告陛下,果能沛發明詔,許群臣皆得獻言,臣不勝幸甚。竊見陛下比年稍邇俳優賤人,燕樂踰節,賜予過度。燕樂踰節則蕩,賜予過度則侈。蕩則政事不親,侈則用度不足。臣觀國史,見祖宗日視朝,旰昃乃罷,猶坐於後苑門,有白事者,立得召對。真宗末年不豫,始間日視事。今陛下春秋鼎盛,實宵衣旰食求治之秋,而乃隔日御殿,此政事不親也。又府庫匱竭,民鮮蓋藏,誅斂科索,殆無虛日,計度經費,二十倍於祖宗時,此用度不足也。政事不親,用度不足,誠國大憂。臣望陛下修己以御人,洗心鑒物,勤聽斷,舍燕安,放棄優諧近習之纖人,親近剛明鯁直之良士,因此變災以思永圖,則天下幸甚。夫明主勞於求賢,而逸於任使。然盈庭之士,不須盡擇,在擇一二輔臣及御史諫官而已。近王隨自吏部侍郎擢平章事,此乃非常之任,而隨虛庸邪諂,非輔相器。石中立在朝行,以詼諧自任,物望甚輕,乃為執政。又張觀為御史中丞,高若訥為司諫,二人者,皆溫和軟懦,無骨鯁敢言之氣,斯皆輔臣引拔建置,欲其慎默,不敢舉揚其私,時有所言則必暗相關說,旁人窺之,甚可笑也。故御史諫官之任,臣欲陛下親擇之,不令出執政門下。臺諫官能得其人,則近臣不能文過,乃馭下之策也」上頗納用其言。 |
7 | 冬十月丙寅,詔戒百官朋黨。范仲淹既徙潤州,讒者恐仲淹復用,遽誣以事。語入,帝怒,亟命置之嶺南。中外論薦仲淹者眾,帝曰「向貶仲淹,為其密請建立皇太弟,非但詆毀大臣也。今稱薦者如是,似涉朋黨,乃下詔戒之」程琳為帝開說,帝意頗解。李若谷亦言「近世俗薄,專以朋黨污善良。蓋君子小人各有類,今概以朋黨名之,恐正人無以自立」帝納之。 |
8 | 二年十一月,盛度、程琳罷。初,張士遜惡琳而疾孔道輔不附己,欲并去之。會開封府吏馮士元以贓敗,知府鄭戩窮治之,辭連度、琳及天章閣待制龐籍、直集賢院呂公綽、太常博士呂公弼等十餘人。士遜謂道輔曰「上顧程公厚,今為小人所誣,盍見上辯之」道輔不悟,入言琳罪薄,不足深治。帝怒道輔朋附,併出之。於是度坐令士元強取其鄰所賃官舍,琳坐令士元紿市張遜故第,籍與公綽、公弼坐令士元市女口,度罷知揚州,琳知潁州,籍等皆被黜罰,士元流海島,而道輔亦出知鄆州。道輔始知為士遜所賣,發憤而卒,然天下皆以直道許之。 |
9 | 康定元年春正月丙辰朔,日食。富弼上言應天變莫若通下情,帝然之。於是盡除越職言事之禁,詔中外臣庶,極言朝政闕失。 |
10 | 慶歷三年三月,增置諫官,以歐陽修、王素、蔡襄知諫院,餘靖為右正言。襄喜言路開而慮正人難久立,因上言「任諫非難,聽諫為難。聽諫非難,用諫為難。修等三人忠誠剛正,必能盡言。臣恐邪人不利,必造為禦之之說。其禦之不過有三,曰好名、好進、彰君過耳。願陛下察之,無使有好諫之名而無其實」修每入對,帝必延問執政,咨所宜行,既多所張弛,修慮善人必不勝,數為帝分別言之。自范仲淹貶饒州,修及尹洙、餘靖皆以直仲淹見逐,群邪目之曰黨人,於是朋黨之議遂起,修乃為《朋黨論》以進。曰「臣聞朋黨之說自古有之,惟幸人君辨其君子、小人而已。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,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,此自然之理也。然臣謂小人無朋,惟君子則有之,其故何哉。小人所好者,祿利也,所貪者,財貨也。當其同利之時,暫相黨引以為朋者,偽也,及其見利而爭先,或利盡而交疏,則反相賊害,雖其兄弟親戚不能相保。故臣謂小人無朋,其暫為朋者,偽也。君子則不然,所守者道義,所行者忠信,所惜者名節,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,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,終始如一,此君子之朋也。故為人君者,但當退小人之偽朋,用君子之真朋,則天下治矣。堯之時,小人共工、驩兜等四人為一朋,君子八元、八凱十六人為一朋。舜佐堯,退四凶小人之朋,而進元凱君子之朋,堯之天下大治。及舜自為天子,而皋、夔、稷、契等二十二人並列於朝,更相稱美,更相推讓,凡二十二人為一朋,而舜皆用之,天下亦大治。《書》曰:紂有臣億萬,惟億萬心。予有臣三千,惟一心。紂之時,億萬人各異心,可謂不為朋矣,然紂以亡國。周武王之臣三千人為一大朋,而周用以興。後漢獻帝時,盡取天下名士囚禁之,目為黨人,及黃巾賊起,漢室大亂後方悔,盡解黨人而釋之,然已無救矣。唐之晚年,漸起朋黨之論,及昭宗時,盡殺朝之名士,或投之黃河,曰此輩清流,可投濁流,而唐遂亡矣。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異心不為朋,莫如紂。能禁絕善人為朋,莫如漢獻帝。能誅戮清流之朋,莫如唐昭宗之世,皆亂亡其國。更相稱美推讓而不自疑,莫如舜之二十二臣,舜亦不疑而皆用之,然而後世不誚舜為二十二人朋黨所欺,而稱為聰明之聖者,以能辨君子與小人也。周武之世,舉其國之臣三千人共為一朋,自古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,然周用此以興者,善人雖多而不厭也。夫興喪治亂之跡,為人君者可以鑒矣」修論事切直,人視之如仇,帝獨獎其敢言,顧侍臣曰「如歐陽修者,何處得來」 |
11 | 夏四月,以夏竦為樞密使,韓琦、范仲淹為樞密副使。 |
12 | 時,帝御天章閣,召公卿,出手詔,問當世急務。葉清臣聞之,極論時政,且曰「陛下欲息奔競,此繫中書。若宰相裁抑奔競之流,則風俗敦厚,人知止足。宰相用憸佞之士,則貪榮冒進,激成渾波。向有職在管庫,日趨走時相之門,入則取街談巷議以惑聰明,出則竊廟謨朝論以驚流輩,一旦皆擢職司,以酧所任。比日人士競踵此風,出入權要之家,時有三尸、五鬼之號,或列館職,或置省曹。且臺諫官為天子耳目,今則不然,盡為宰相肘腋,宰相所惡則摭以微瑕,公行擊搏。宰相所善則從而倡和,為之先容。中書政令不平,賞罰不當,則箝口結舌,未嘗敢言。人主纖微過差,或宮闈小事,即極言過當,用為訐直。供職未逾歲時,遷擢已加常等。宋禧為御史,勸陛下宮中畜犬設棘,以為守衛,削弱朝體,取笑四夷,不加訶譴,擢為諫官。王達兩為湖南、江西轉運使,所至苛虐,誅剝百姓,徒配無辜,特以宰相故舊,不次拔擢,遂有河北之行。如此,是長奔競也」帝覽而頷之。 |
13 | 乙巳,夏竦至京師,罷之,以杜衍為樞密使。初召竦,諫官歐陽修、蔡襄等交章論「竦在陝西,畏懦,不肯盡力,兼之挾詐任數,姦邪傾險。陛下孜孜政事,首用懷詐不忠之臣,何以求治」中丞王拱辰亦言「竦經略西師,無功而歸,今置諸二府,何以厲世」因對,極論之。帝未省,遽起,拱辰前引裾畢其說,帝乃悟。會竦已至國門,言者論益切,乞毋令入見。右正言餘靖言「竦累表引疾,及聞召命,即兼驛而馳。若不早決,竦必堅求面對,敘恩感泣,復有左右為之地者,則聖聽惑矣」章累上,即日詔竦歸鎮,拜杜衍為樞密使。竦亦自請還節越,徙知亳州。竦至亳,上書萬言自辯,乃徙判并州。蔡襄言於帝曰「陛下罷竦而用琦、仲淹,士大夫賀於朝,庶民歌於路,至飲酒叫號以為歡。且退一邪,進一賢,豈能關天下輕重哉。蓋一邪退則其類退,一賢進則其類進,眾邪並退,眾賢並進,海內有不泰乎。雖然,臣竊憂之,天下之勢譬猶病者,陛下既得良醫矣,信任不疑,非徒愈病,而又壽民。醫雖良,術不得盡用,則病且日深,雖有和、扁,難責效矣」 |
14 | 國子監直講石介,篤學尚志,樂善嫉惡,喜聲名,遇事奮然敢為。會呂夷簡罷相,章得象、晏殊、賈昌朝、韓琦、范仲淹、富弼同時執政,而歐陽修、蔡襄、王素、餘靖並為諫官,夏竦既拜,復奪之,以衍代,因大喜曰「此盛事也,歌頌吾職,其可已乎」作《慶歷聖德詩》,曰「於惟慶歷,三年三月,皇帝龍興,徐出闈闥,晨坐太極,晝開閶闔,躬覽英賢,手鋤姦枿。大聲渢々,震搖六合,如乾之動,如雷之發,昆蟲趶啇躅,怪妖藏滅,同明道初,天地嘉吉。初聞皇帝,蹙然言曰:予祖予父,付予大業,予恐失墜,實賴輔弼。汝得象、殊,重慎微密,君相予久,予嘉君伐,君仍相予,笙鏞斯協。昌朝儒者,學問該洽,與予論政,傅以經術,汝貳二相,庶績咸秩。惟汝仲淹,汝誠予察,太后乘勢,湯沸火熱,汝時小臣,危言嶪嶪。為予司諫,正予門闑。為予京兆,堲予讒說。賊叛於夏,往予式遏,六月酷日,大冬積雪,汝寒汝暑,同予士卒,予聞心酸,汝不告乏。予晚得弼,予心弼悅。弼每見予,無有私謁,以道輔予,弼言深切,予不堯、舜,弼自笞罰,諫官一年,疏奏滿篋,侍從周歲,忠力廑竭。契丹忘義,檮杌饕餮,敢侮大國,其辭慢悖。弼將予命,不畏不怯,卒復舊好,民得食褐,沙磧萬里,死生一節。視弼之膚,霜剝風裂,觀弼之心,煉金鍛鐵,寵名大官,以酧勞渴,弼辭不受,其志莫奪。惟仲淹、弼,一夔、一契,天實賚予,予其敢忽,並來弼予,民無瘥札。曰衍汝來,汝予黃髮,事予二紀,毛禿齒豁,心如一兮,率履弗越,遂長樞府,兵政無蹶。予早識琦,琦有奇骨,其器魁落,豈視扂楔,其人渾樸,不施剞劂,可屬大事,敦厚如勃。琦汝副衍,知人予哲。惟修惟靖,立朝䡾䡾,言論磊砢,忠誠特達,祿微身賤,其志不怯,嘗詆大官,亟遭貶黜,萬里歸來,剛氣不折,屢進直言,以補予闕。素相之後,含忠履潔,昔為御史,幾叩予榻。襄雖小官,名聞予徹,亦嘗獻言,箴予之失,剛守粹愨,與修儔匹,並為諫官,正色在列,予過汝言,毋鉗汝舌。皇帝聖明,忠邪辨別,舉擢畯良,掃除妖魃。眾賢之進,如茅斯拔。大姦之去,如距斯脫。上倚輔弼,司予調燮。下賴諫諍,維予紀法。左右正人,無有邪孽,予望太平,日不逾浹。皇帝嗣位,二十二年,神武不殺,其默如淵,聖人不測,其動如天,賞罰在予,不失其權,恭己南面,退姦進賢。知賢不易,非明弗得。去邪惟艱,惟斷乃克。明則不貳,斷則不惑,既明且斷,惟皇帝德。群臣踧踖,重足屏息,交相教語:曰惟正直,毋作側僻,皇帝汝殛。諸侯危慄,墮玉失舄,交相告語:皇帝神明,四時朝覲,謹修臣職。四夷走馬,墜鐙遺策,交相告語:皇帝神武,解兵修貢,永為屬國。皇帝一舉,群臣懾焉,諸侯畏焉,四夷服焉。臣願皇帝,壽萬千年」詩所稱多一時名臣,其言大姦,蓋斥竦也。詩且出,孫復聞之曰「介禍始於此矣」范仲淹亦謂韓琦曰「為此鬼怪輩壞事也」 |
15 | 五月,呂夷簡罷。陝西轉運使孫沔上書言「自夷簡當國,黜忠言,廢直道。及以使相出鎮許昌,乃薦王隨、陳堯叟代己,才庸負重,謀議不協,忿爭中堂,取笑多士,政事寢廢。又以張士遜冠台席,士遜本乏遠識,致隳國事。蓋夷簡不進賢為社稷遠圖,但引不若己者,為自固之計,欲使陛下知輔相之位非己不可,冀復思己而召用也。陛下果召夷簡,還自大名,入秉朝政,於茲三年,不更一事,以姑息為安,以避謗為智。西州將帥,累以敗聞。契丹無厭,乘此求賂,兵殲貨悖,天下空竭。刺史牧守,十不得一,法令變易,士民怨咨。隆盛之基,忽至於此。今夷簡以病求退,陛下手和御藥,親寫德音,乃謂恨不移卿之疾在於朕躬。四方義士,傳聞詔語,有泣下者。夷簡在中書二十年,三冠輔相,所言無不聽,所請無不行,有宋得君,一人而已,未知何以為陛下報。天下皆稱賢而陛下不用者,左右毀之也。皆謂憸邪而陛下不知者,朋黨蔽之也。比契丹復盟,西夏款塞,公卿忻忻,日望和平。若因此振紀綱,修廢墜,選賢任能,節用養兵,則景德、祥符之風復見於今矣。若恬然不顧,遂以為安,臣恐土崩瓦解,不可復救。而夷簡意謂四方已寧,百度已正,欲因病默默而去,無一言啟沃上心,別白賢不肖。雖盡南山之竹,不足書其罪也」書聞,帝不之罪,議者喜其謇切。夷簡見書,謂人曰「元規藥石之言,但恨聞此遲十年耳」至是,蔡襄複言「夷簡被病以來,兩府大臣並笏受事於門,貪戀權勢,病不知止」乃命夷簡不得同議軍國大事。 |
16 | 秋七月丙子,王舉正罷。歐陽修、餘靖論舉正懦默不任事,範仲淹有相才,請罷舉正而用仲淹。帝然之,舉正罷知許州。 |
17 | 八月丁未,以范仲淹參知政事,仲淹曰「執政可由諫官而得乎」固辭不拜,願與韓琦出行邊,命為陝西宣撫使。未行,復除參知政事。帝方銳意太平,數問當世事,仲淹語人曰「上用我至矣。事有先後,久安之弊,非朝夕可革也」帝再賜手詔,又為之開天章閣,召輔臣條對。仲淹退而上十事,曰:明黜陟,抑僥倖,精貢舉,擇長官,均公田,厚農桑,修武備,推恩信,重命令,減徭役。悉采用之,宜著令者,皆以詔書畫一頒下。 |
18 | 復以富弼為樞密副使,弼猶固辭,帝使宰相諭之曰「此朝廷特用,非以使遼故也」時元昊使辭,帝至紫宸殿,俟弼綴樞密院班,乃坐。弼不得已,受命。帝以平治責成輔相,命弼主北事,仲淹主西事。弼上當世之務十餘條及安邊十三策,大略以進賢,退不肖,止僥倖,去宿弊,欲漸易監司之不才者,使澄汰所部吏,於是小人始不悅矣。 |
19 | 癸丑,以韓琦為陝西宣撫使。時,二府合班奏事,琦必盡言,雖事屬中書,亦指陳其實。同列或不悅,帝獨識之,曰「韓琦性直」琦嘗條所宜先行者七事,曰:清政本,念邊計,擢才賢,備河北,固河東,收民心,營洛邑。繼又陳救弊八事,曰:選將相,明按察,豐財利,遏僥倖,進能吏,退不才,謹入官,去冗食。謂「數者之舉,謗必隨之,願委計輔臣,聽其注措」帝嘉納之,遂命宣撫陝西。 |
20 | 九月戊辰,呂夷簡以太尉致仕。 |
21 | 冬十月,以張昷之、王素等為都轉運按察使。先是,知諫院歐陽修言「天下官吏既多,朝廷無由遍知其賢愚善惡,乞立按察之法。於內外朝官三丞郎官中選強幹廉明者為之,使至州縣,遍見官吏,其公廉無狀,皆以朱書於名之下。其中材之人,以墨書之。歲具以聞」詔從之。富弼、范仲淹復請詔中書、樞密,通選逐路轉運按察使,即委使自擇知州,知州擇知縣,不任事者皆罷之。於是昷之等首被茲選。昷之,河北。王素,淮南。沈邈,京東。施昌言,河東。李絢,京西。仲淹之選監司也,取班簿,視不才者一筆勾之。弼曰「一筆勾之甚易,焉知一家哭矣」仲淹曰「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」遂悉罷之。 |
22 | 壬戌,詔曰「考課之法舊矣。祥符之際,治致昇平,凡下詔條,全務寬大,考最則有限年之制,入官則有循資之格。及此事邊,因緣多故,思得應務之才,無虧素餐之道,非賞勸,眾志不激勵。非甄別,人情不憤悱。具申凡目,著於甲令」因更定磨勘法。初,太祖以舊制文武常參官各以曹務閒劇為月限,考滿即遷,非循名責實之道,乃罷之而置審官院,考課中外職事,受代京朝官引對磨勘,非有勞績,不得進秩。其後立法,文臣五年,武臣七年,無贓私罪,始得遷秩。曾犯贓罪,則文臣七年,武臣十年,中書、樞密取旨。其七階選人,則考第資歷,無過犯或有勞績者遞遷,謂之循資。淳化四年,始置磨勘司,然每遇恩慶,百僚多得序進。真宗即位,始罷之,惟郊祀恩許加勳階、爵邑。至是,范仲淹、富弼以官冗由磨勘亟,易至高位,故獲陰者眾,乃令待制以上,自遷官後六歲,無故則復遷之,有過,益展年,至諫議大夫止。京朝官四歲磨勘,至前行郎中止。少卿、監限七十員,有闕乃補。少卿以上,遷官聽旨。其法始密於舊矣。 |
23 | 十一月丁亥,詔曰「周大司樂掌學政,以六藝教國子,則官材蓋本於世胄。而今之陰法,推恩太廣,以致疏宗蒙澤,稚齒授官,未知立身之道,從政之方,而並階仕進,非所以審爵重民也。其著為令」於是更定陰子法。初,太祖定任子之法,臺省六品,諸司五品,登朝嘗歷兩任,然後得請。太宗即位,諸州進奏者,授以試銜及三班職。尋特定選人七等,凡誕聖節及三年南郊,皆聽奏一人,而特恩不預焉,由是奏薦之恩浸廣。至是,范仲淹、富弼始裁損其制,凡選人遇郊赴銓試,不試者永不預選,且罷聖節奏陰恩。凡長子不限年,諸子孫必年過十五,弟侄年過二十,乃得陰。自是任子之恩殺矣。 |
24 | 四年夏,帝與執政論及朋黨事,范仲淹對曰「方以類聚,物以群分。自古以來,邪正在朝,各為一黨,在主上鑒辨之耳。誠使君子相朋為善,其於國家何害。不可禁也」 |
25 | 六月壬子,以范仲淹為陝西、河東宣撫使。時,仲淹奏「防秋事近,願罷臣參知政事,特賜知邊郡,帶安撫之名,足以照管邊事」遂有是命。始,仲淹以忤呂夷簡放逐者數年,及陝西用兵,帝以其士望所屬,拔用護邊。及夷簡罷,召還,倚以為治,中外想望其功業。仲淹亦以天下為己任,與富弼日夜謀慮,興致太平。然更張無漸,規模闊大,論者籍籍,以為難行。及按察使出,多所舉劾,眾心不悅。任子之恩薄,磨勘之法密,僥倖者不便,由是謗毀浸盛,而朋黨之論滋不可解。先是,石介奏記於弼,責以行伊、周之事。夏竦怨介斥己,又欲因以傾弼等,乃使女奴陰習介書,久之,習成,遂改伊、周為伊、霍,且偽作介為弼撰廢立詔草,飛語上聞。帝雖不信,而弼與仲淹恐懼,不自安於朝,皆請出按西北邊,不許。適聞契丹伐夏,仲淹固請行,乃獨允之。仲淹將赴陝,過鄭州。時呂夷簡已老,居鄭,仲淹往見之,夷簡問「何事遽出」仲淹對以暫往經撫兩路,事畢即還。夷簡曰「君此行正蹈危機,豈復再入。若欲經制西事,莫如在朝廷為便」仲淹愕然。仲淹既去朝,攻者果益急,帝心不能無疑矣。 |
26 | 羅從彥曰:小人之權幸,可畏也。以仁宗之英明,急於圖治,而富、范等衄於讒間,不果其志,何耶。古者,人君立政立事,君臣相與,同心同謀,明足以照之,仁足以守之,勇足以斷之,為之不暴而持之以久,故小人不得措其私,權幸不得搖其成。若慶歷之事,銳之於始而不救其終,君臣之間,毋乃有未至邪。 |
27 | 八月,以富弼為河北宣撫使,從弼請也。弼及範仲淹既去,石介不自安,亦請外,得濮州通判。 |
28 | 九月甲申,以杜衍為平章事兼樞密使,賈昌朝為樞密使,陳執中參知政事。衍務裁僥倖,每有內降,率寢格不行,積詔旨至十數,輒納帝前。帝嘗語歐陽修曰「外人知杜衍封還內降邪。凡有求於朕,每以衍不可告之而止者,多於所封還也」執中自知青州召還,諫官蔡襄、孫甫等爭言「執中雖係陳恕之子,然剛愎不學,若任以政,天下之不幸也」帝不聽。諫官論不止,乃命中使齎敕告,即青州賜之。明日,諫官上殿,帝作色迎謂之曰「豈非論陳執中邪。朕已召之矣」乃不敢言。 |
29 | 十一月,詔戒朋黨相訐,并戒按察恣為苛刻及文人肆言行怪者。 |
30 | 五年春正月乙酉,杜衍、范仲淹、富弼罷。以賈昌朝同平章事兼樞密使,宋庠參知政事,王貽永為樞密使,吳育、龐籍為副使。仲淹、弼既出宣撫,攻者益眾,二人在朝所為亦稍沮止,衍獨左右之。衍好薦引賢士而抑僥倖,群小咸怨。衍婿蘇舜欽,易簡子也,能文章,論議稍侵權貴,時監進奏院。循例祠神,以伎樂娛賓,集賢校理王益柔,曙之子也,於席上戲作《傲歌》。御史中丞王拱辰聞之,以二人皆仲淹所薦,而舜欽又衍婿,欲因是傾衍及仲淹,乃諷御史魚周絢、劉元瑜舉劾其事。拱辰及張方平列狀請誅益柔,蓋欲因益柔以累仲淹也。賈昌朝陰主拱辰等議。韓琦言於帝曰「益柔狂語,何足深計。方平等皆陛下近臣,同國休戚,今西陲用兵,大事何限,一不為陛下論列,而同狀攻一王益柔,此其意可見矣」帝感悟,乃止黜益柔監復州酒稅,而除舜欽名,同席被斥者十餘人,皆知名之士。拱辰喜曰「吾一網打盡矣」舜欽既放廢,寓於吳中,與高僧、逸士,吟嘯自適。衍亦見不為人所容,數求去,不許。仲淹不自安,奏乞罷政事,帝欲聽其請,章得象謂「仲淹素有虛名,今一請遽罷,恐天下謂陛下輕黜賢臣,不若且賜不允,若即有謝表,則是挾詐要君,乃可罷也」上從之,仲淹果奉謝表,上愈信得象言。於是富弼自河北還,將及國門。右正言錢明逸希得象等意,遂論仲淹、弼更張綱紀,紛擾國經,凡所推薦,多挾朋黨。陳執中復譛衍庇二人。帝不悅,遂併黜之,衍罷知兗州,仲淹知邠州,弼知鄆州。仲淹引疾,求解邊任,改知鄧州。 |
31 | 二月辛卯,詔罷京朝官,用保任敘遷法。又罷磨勘、陰子孫新法。 |
32 | 三月辛酉,韓琦罷。時范仲淹、富弼罷去,琦乃上疏曰「陛下用杜衍為相,方及一百二十日而罷。范仲淹以夏人初附,自乞保邊,固亦有名。至於富弼之出,則所損甚大。富弼大節難奪,天與忠義。昨契丹領大兵壓境,命弼使虜,以正辯屈強虜,卒復和議,忘身立事,古人所難。近者李良臣自虜來歸,盛言北方自虜主而下,皆稱羨之。陛下兩命弼為樞密副使,皆忘其有功,辭避不受,逮抑令赴上,則不顧毀譽,動思振緝紀綱,其志欲為陛下立萬世之業爾。近日臣僚多務攻擊忠良,取快私忿,非是國家之福。惟陛下久而察之」疏入,不報。初,陝西四路總管鄭戩遣靜邊砦主劉滬、著作佐郎董士廉城水洛,以通秦、渭援兵。知渭州尹洙曰「賊數犯塞,必併兵一道,五路帥之戰兵常不滿二萬人,而當賊昊舉國之眾,吾兵所以屢為賊困者,正由城砦多而兵勢分也。今無故奪諸羌之田二百里,列堡屯師,坐耗芻糧,則吾兵愈分而邊用不給矣」乃奏罷其役。會戩罷而滬等督役如故,洙不平,以張忠代之。滬不受代,洙乃諭裨將狄青往械滬及士廉下吏,而罷水洛之役。戩論奏不已,琦是洙,而朝議右戩。竟徙洙知慶州,又徙晉州,釋滬等獄而復城水洛。琦因請外,遂出知揚州。河東轉運使歐陽修上疏曰「杜衍、范仲淹、韓琦、富弼,天下皆知其有可用之賢,而不聞其有可罷之罪。自古小人讒害,其識不遠,欲廣陷良善則指為朋黨,欲動搖大臣則誣以專權。蓋去一善人而眾善人尚在,則未為小人之利。欲盡去之,則善人少過,唯指為朋黨,則可盡逐。自古大臣被主知,蒙信任,則難以他事動搖,唯有專權是上之所惡,方可傾之。夫正士在朝,群邪所忌,謀臣不用,敵國之福也。竊為陛下惜之」群邪益忌修,因附致修罪,左遷知滁州,遷洙知潞州。時,諫官餘靖、歐陽修輩既已相繼罷去,而天下目之為賢者,執政指之為黨,皆欲因事斥逐之。董士廉者,即詣闕上書,以水洛事訟洙。詔遣御史劉湜就鞠,不得他罪,而洙以部將孫用由軍校補邊,自京師貸息錢,到官無以償,洙惜其才,嘗假公使錢為償之。迨按問,而錢已先輸官矣,竟坐此貶監均州酒稅。 |
33 | 六月,石介卒。介字守道,兗州奉符人,舉進士,歷官國子直講,太子中允,直集賢院,通判濮州,魯人稱為徂徠先生。貌厚氣完,學篤志大,雖在畎畝,不忘天下,是是非非,無所忌諱。以故小人嫉之,相與出力必擠之死同,介安然不惑不變曰同「吾道固如是」 |
34 | 十一月,罷京東安撫使富弼。時,滁州狂人孔直溫謀反伏誅,搜其家,得石介書,併所遺孫復書。時介已死,宣徽南院使夏竦深怨石介譏己,常欲報之,因言介詐死,乃弼遣介結契丹起兵,期以一路兵馬內應,請發介棺驗之。詔下兗州,訪介存亡。杜衍知兗州,以語官屬,眾不敢答。掌書記龔鼎臣願以合族保介必死,提刑呂居簡亦言「無故發棺,何以示後」具狀上之,始獲免。遂罷弼安撫使,貶孫複監虔州稅,介子孫羈管池州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