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人閒訓: |
夫病濕而而強之食,病暍而飲之寒,此眾人之所以為養也,而良醫之所以為病也。悅于目,悅於心,愚者之所利也,然而有道者之所辟也。故聖人先忤而後合,眾人先合而後忤。有功者,人臣之所務也;有罪者,人臣之所辟也。或有功而見疑,或有罪而益信,何也?則有功者離恩義,有罪者不敢失仁心也。魏將樂羊攻中山,其子執在城中。城中縣其子以示樂羊。樂羊曰:「君臣之義,不得以子為私。」攻之愈急。中山因烹其子,而遺之鼎羹與其首。樂羊循而泣之曰:「是吾子!」已,為使者跪而啜三杯。使者歸報,中山曰:「是伏約死節者也,不可忍也。」遂降之。為魏文侯大開地,有功。自此之後,日以不信。此所謂有功而見疑者也。何謂有罪而益信?孟孫獵而得鹿,使秦西巴持歸烹之。鹿母隨之而啼,秦西巴弗忍,縱而予之。孟孫歸,求鹿安在,秦西巴對曰:「其母隨而啼,臣誠弗忍,竊縱而予之。」孟孫怒,逐秦西巴。居一年,取以為子傅。左右曰:「秦西巴有罪於君,今以為子傅,何也?」孟孫曰:「夫一鹿而不忍,又何況於人乎!」此謂有罪而益信者也。 |
| 人閒訓: |
故趨舍不可不審也。此公孫鞅之所以抵罪于秦,而不得入魏也。功非不大也,然而累足無所踐者,不義之故也。事或奪之而反與之,或與之而反取之。智伯求地于魏宣子。宣子弗欲與之。任登曰:「智伯之強,威行於天下,求地而弗與,是為諸侯先禍也。不若與之。」宣子曰:「求地不已,為之奈何?」任登曰:「與之,使喜,必將複求地于諸侯,諸侯必植耳。與天下同心而圖之,一心所得者,非直吾所亡也。」魏宣子裂地而授之。又求地于韓康子,韓康子不敢不予。諸侯皆恐。又求地于趙襄子。襄子弗與。於是智伯乃從韓、魏,圍襄子于晉陽。三國通謀,禽智伯而三分其國。此所謂奪人而反為人所奪者也。何謂與之而反取之?晉獻公欲假道于虞以伐虢,遺虞垂棘之璧與屈產之乘。虞公惑于璧與馬,而欲與之道。宮之奇諫曰:「不可!夫虞之與虢,若車之有輪,輪依于車,車亦依輪。虞之與虢,相恃而勢也。若假之道,虢朝亡而虞夕從之矣。」虞公弗聽,遂假之道。荀息伐虢,遂克之。還反伐虞,又拔之。此所謂與之而反取者也。 |
| 人閒訓: |
聖王布德施惠,非求其報于百姓也;郊望褅嘗,非求福於鬼神也。山致其高,而雲起焉;水致其深,而蛟龍生焉;君子致其道,而福祿歸焉。夫有陰德者,必有陽報;有陰行者,必有昭名。古者,溝防不修,水為民害。禹鑿龍門,辟伊闕,平治水土,使民得陸處。百姓不親,五品不慎,契教以君臣之義,父子之親,夫妻之辨,長幼之序。田野不修,民食不足,後稷乃教之辟地墾草,糞土種谷,令百姓家給人足。故三後之後,無不王者,有陰德也。周室衰,禮義廢,孔子以三代之道教導於世。其後嗣至今不絕者,有隱行也。秦王趙政兼吞天下而亡,智伯侵地而滅,商鞅支解,李斯車裂。三代種德而王,齊桓繼絕而霸。故樹黍者不獲稷,樹怨者無報德。 |
| 人閒訓: |
故物或遠之而近,或近之而遠。或說聽計當而身疏,或言不用、計不行而益親。何以明之?三國伐齊,圍平陸,括子以報于牛子曰:「三國之地,不接於我,逾鄰國而圍平陸,利不足貪也。然則求名於我也。請以齊侯住。」牛子以為善。括子出,無害子入。牛子以括子言告無害子。無害子曰:「異乎臣之所聞。」牛子曰:「國危而不安,患結而不解。何謂貴智?」無害子曰:「臣聞之,有裂壤土以安社稷者,聞殺身破家以存其國者,不聞出其君以為封疆者。」牛子不聽無害子之言,而用括子之計,三國之兵罷,而平陸之地存。自此之後,括子日以疏,無害子日以進。故謀患而患解,圖國而國存,括子之智得矣。無害子之慮無中於策,謀無益于國,然而心調於君,有義行也。今人待冠而飾首,待履而行地。冠履之於人也,寒不能暖,風不能障,暴不能蔽也。然而冠冠履履者,其所自托者然也。夫咎犯戰勝城濮,而雍季無尺寸之功,然而雍季先賞而咎犯後存者,其言有貴者也。 |
| 人閒訓: |
故義者,天下之所賞也。百言百當,不如擇趨而審行也。或無功而先舉,或有功而後賞。何以明之?昔晉文公將與楚戰城濮,問於咎犯曰:「為奈何?」咎犯曰:「仁義之事,君子不厭忠信;戰陳之事,不厭詐偽。君其詐之而已矣。」辭咎犯,問雍季。雍季對曰:「焚林而獵,愈多得獸,後必無獸。以詐偽遇人,雖愈利,後無複。君其正之而已矣。」於是不聽雍季之計,而用咎犯之謀。與楚人戰,大破之。還歸賞有功者,先雍季而後咎犯。左右曰:「城濮之戰,咎犯之謀也,君行賞先雍季何也?」文公曰:「咎犯之言,一時之權也;雍季之言,萬世之利也。吾豈可以先一時之權,而後萬世之利哉?」 |
| 人閒訓: |
智伯率韓、魏二國伐趙。圍晉陽,決晉水而灌之。城下緣木而處,縣釜而炊。襄子謂張孟談曰:「城中力已盡,糧食匱乏,大夫病,為之奈何?」張孟談曰:「亡不能存,危不能安,無為貴智士。臣請試潛行,見韓、魏之君而約之。」乃見韓、魏之君,說之曰:「臣聞之,唇亡而齒寒。今智伯率二君而伐趙,趙將亡矣。趙亡則君之次矣。及今而不圖之,禍將及二君!」二君曰:「智伯之為人也,粗中而少親,我謀而泄,事必敗,為之奈何?」張孟談曰:「言出君之口,入臣之耳,人孰知之者乎?且同情相成,同利相死。君其圖之。」二君乃與張孟談陰謀,與之期。張孟談乃報襄子。至其日之夜,趙氏將殺其守堤之吏,決水灌智伯。智伯軍救水而亂。朝、魏翼而擊之,襄子將卒犯其前,大敗智伯軍,殺其身而三分其國。襄子乃賞有功者,而高赫為賞首。群臣請曰:「晉陽之存,張孟談之功也。而赫為賞首,何也?」襄子曰:「晉陽之圍也,寡人國家危,社稷殆。群臣無不有驕侮之心者,唯赫不失君臣之禮,吾是以先之。」由此觀之,義者,人之大本也,雖有戰勝存亡之功,不如行義之隆。故君子曰:「美言可以市尊,美行可以加人。」 |
| 人閒訓: |
秦穆公使孟盟舉兵襲鄭。過周以東。鄭之賈人弦高、蹇他相與謀曰:「師行數千里,數絕諸侯之地,其勢必襲鄭。凡襲國者,以為無備也。今示以知其情,必不敢進。」乃矯鄭伯之命,以十二牛勞之。三率相與謀曰:「凡襲人者,以為弗知。今已知之矣。守備必固,進必無功。」乃還師而反。晉先軫舉兵擊之,大破之殽。鄭伯乃以存國之功賞弦高,弦高辭之曰:「誕而得賞,則鄭國之信廢矣。為國而無信,是俗敗也,賞一人而敗國俗,仁者弗為也。以不信得厚賞,義者弗為也。」遂以其屬徙東夷,終身不反。 |
| 人閒訓: |
故仁者不以欲傷生,知者不以利害義。聖人之思修,愚人之思叕。忠臣者務崇君之德,諂臣者務廣君之地。何以明之?陳夏徵舒弑其君,楚莊王伐之,陳人聽令。莊王以討有罪,遣卒戍陳,大夫畢賀。申叔時使于齊,反還而不賀。莊王曰:「陳為無道,寡人起九軍以討之。征暴亂,誅罪人,君臣皆賀,而子獨不賀,何也?」申叔時曰:「牽牛蹊人之田,田主殺其人而奪之牛,罪則有之,罰亦重矣。今君王以陳為無道,興兵而攻,因以誅罪人,遣人戍陳。諸侯聞之,以王為非誅罪人也,貪陳國也。蓋聞君子不棄義以取利。」王曰:「善」。乃罷陳之戍,立陳之後。諸侯聞之,皆朝于楚。此務崇君之德者也。張武為智伯謀曰:「晉六將軍,中行文子最弱,而上下離心,可伐以廣地。」於是伐範、中行;滅之矣,又教智伯求地于韓、魏、趙。朝、魏裂地而授之,趙氏不與,乃率韓、魏而伐趙,圍晉陽三年,三國陰謀同計,以擊智氏,遂滅之。此務為君廣地者也。夫為君崇德者霸,為君廣地者滅。故千乘之國,行文德者王,湯、武是也;萬乘之國,好廣地者亡,智伯是也。 |
| 人閒訓: |
事或為之,適足以敗之;或備之,適足以致之。何以知其然也?秦皇挾錄圖,見其傳曰:「亡秦者,胡也。」因發卒五十萬,使蒙公、楊翁子將,築修城。西屬流沙,北擊遼水,東結朝鮮,中國內郡挽車而餉之。又利越之犀角、象齒、翡翠、珠璣,乃使尉屠睢發卒五十萬,為五軍,一軍塞鐔城之嶺,一軍守九疑之塞,一軍處番禺之都,一軍守南野之界,一軍結餘幹之水。三年不解甲馳弩,使臨祿無以轉餉。又以卒鑿渠而通糧道,以與越人戰,殺西嘔君譯籲宋。而越人皆入叢薄中,與禽獸處,莫肯為秦虜。相置桀駿以為將,而夜攻秦人,大破之。殺尉屠睢,伏尸流血數十萬,乃發謫戍以備之。當此之時,男子不得修農畝,婦人不得剡麻考縷,羸弱服格于道,大夫箕會于衢,病者不得養,死者不得葬。於是陳勝起於大澤,奮臂大呼,天下席捲,而至於戲。劉、項興義兵隨,而定若折槁振落,遂失天下。禍在備胡而利越也。欲知築修城以備亡,不知築修城之所以亡也。發謫戍以備越,而不知難之從中發也。夫鵲先識歲之多風也,去高木而巢扶枝,大人過之則控鷇,嬰兒過之則挑其卵;知備遠難而忘近患。故秦之設備也,鳥鵲之智也。 |
| 人閒訓: |
或爭而反強之,或聽從而反止之。何以知其然也?魯哀公欲西益宅,史爭之,以為西益宅不祥。哀公作色而怒。左右數諫不聽。乃以問其傅宰折睢,曰:「吾欲益宅,而史以為不祥。子以為何如?」宰折睢曰:「天下有三不祥,西益宅不與焉。」哀公大悅而喜。頃,複問曰:「何謂三不祥?」對曰:「不行禮義,一不祥也;嗜欲無止,二不祥也;不聽強諫,三不祥也。」哀公默然深念,憤然自反,遂不西益宅。夫史以爭為可以止之,而不知不爭而反取之也。智者離路而得道,愚者守道而失路。夫說之巧,於閉結無不解。非能閉結而盡解之也,不解不可解也。至乎以弗解解之者,可與及言論矣。 |